郑氏亦出来拱手相送,木芳见了雪江在画舫上,又笑道,“雪江公子在此处,省了我去找的功夫。家主大人和代议大人也让您一起回去呢。”
雪江沉默不语,对身边的郑氏公子告辞,撩衣登船。
“咚”,紧跟着他上来的是一声轻响,船头稍稍摇了一下。挎着百宝匣的姑娘像朵花似地落在雪江身边。
“你看看,雪江要去了,她也要去了不是?”梅二姑娘也自船舱里走出来,衣带飘摇,有弱柳扶风之状。
“你又来做什么?”雪江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小妹低头整理衣饰,脸上笑容天真,“过几天我哥哥来楚庭,我就坐你的船走一程,在你家住两天。”
雪江半晌无话。
“你这么不喜欢,明儿我家去。”小妹见他只管不言不语,将头一扭,跳上另一艘船,雪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原地转了几圈,显得很是窘迫。
东方此刻已然即白,江上战船一只只熄了火把,烧过的松油味儿飘散在空气里,他们临走之前,尚还听见白夫人用娇软的嗓子对她严肃的丈夫撒娇,
“头疼。”她的声音轻飘飘像是踩在棉花上。
“你喝那么多的酒。”白氏面无表情,皱着眉头扶着她的腰。
“要不我们也家去。”白夫人黏在他怀里撒娇。
白氏只好也向郑氏告辞,郑氏叹口气,又看梅二,道,“二姑娘身子弱,早上露重,我将你送回下冯去吧。”
梅二用手帕子掩着口唇,一张俏脸苍白着,婉转地“嗯”了一声,扶着小丫鬟的手进去了。这时候载着白无忧和沈雁的战船已经出发,直奔江边慧日楼前。在江线上,日色由白转为鲜红,又自鲜红转为橙白,昨夜片刻的安静宛如幻梦一场。
“你以为会是什么事?”白无忧跟他并肩站着,小声在他耳边问道。
“多半是京中的消息。”沈雁思索着,“既然找我们商议,说明还是有帮我们的意思。”
“这不一定。”白无忧笑一下。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们,何必再要找我们呢?”
“或许。”白无忧离开他身边,走到木芳面前去。
“看来你不是普通侍卫。”
“您也不是普通王族。”木芳还以微笑。
“不说这个,我的侍卫都在吗?”白无忧环顾一圈,四周都站着楚庭水军,如一片黑雾,将远远近近的船都铺满。
“这不都在这里。”木芳说着,便将身子让开,露出身后的人来,都是颜色鲜艳的衣裳,十七八岁的年纪,腰间挎着附佘弯刀和短-*/枪。白无忧挑眉看了一圈,
“不错,她们不太懂规矩,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您说哪儿的话。”木芳轻笑。
高峻的慧日楼自水面上显现,如同一柄剑直插水中,他们自水路登岸,木芳在前带路,特别叫他们的侍卫跟在后头。
这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沈雁心想,他自敞开的窗口望下看去,地面正在盘旋下降,空气中的潮气褪去,和暖的夏风自窗口扑入,云自窗外流过。他们一路走上塔顶最高处的房间。屋子里满是药味和熏香的气味,一个女人垂手侍立一侧,她跟和雪江打扮相似,都是道门衣裳,绣着银鹤的大袍一直垂到地上;男人约跟薛玉楼一般年纪,身穿辞灰色芙蓉纹的外袍,袍襟用一个缕金鹿角扣,两鬓微有银霜,比起薛玉楼显得更为雍容,但目光和蔼慈祥。
“灵素,别来无恙。”白无忧先去招呼女子,又对坐着的男人点点头,“梦山城主。”
梦山在座位上坐着,拱手一礼,“重病在身,不能全礼,陛下勿怪。”
“陛下。”灵素则走上来行礼,亲自引她坐下,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沈雁,客气又轻慢地道,
“咱们接下来的话,怕不合适让外人听罢。”
“他不是外人,是我倚重信赖之人,你尽管说。”白无忧道,看着他,目光中全是不容置疑的信任,她拉着沈雁坐下,灵素看她如此,将剩下的话都隐住,不说了。
“京中可传来什么消息吗?”白无忧问道。
“西府怀镝病薨。”灵素一边说一边谨慎地打量着她的神色。
出乎她意料之外,白无忧脸上未变。
“您早知道?”
“雁儿已对我说了,在我们下楚庭的时候。”
灵素听了这话,眉头立即皱起,她站直了身体,转到沈雁身前,反复打量着他们。
屋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灵素陡然压低了声音开口,“沈氏背主,将所有消息尽皆封锁。公子如何得知?”
“沈晴秋嫡子,沈鹤渊亲口所说。”沈雁平静地回她。
灵素沉沉呼出一口气,对白无忧道,“说起来您也算是沈氏嫡子……沈家已叛主投敌,陛下果真信得过他?”
白无忧坦荡地盯着他,“这一路上,他但凡想杀我,我早死了。此事不用再提,你接着说,西府病薨,然后呢?”
“可陛下……”
“我已说过了,我信他,你听见了吗?”
“是。”灵素顿了一下,而后平静地往下说,之前一切的话好像从没有过,“西府薨逝,薛氏次日便以贪污军费之名,围了怀府,并连夜遣人往前线送信。”
“我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信。”白无忧声音仍然平静,离沈雁所知的那个,飞扬跋扈的姑娘相差甚远,“咱们心里都明镜似的,这不过是个由头而已。”
她接着说下去,“我不仅没收到信,而且在回京的路上还遭到截杀,全靠我王兄引开追兵,才勉强逃得性命。京中如今何人主事?我王兄可有消息?”
灵素回道,“薛氏独揽大权,怀氏全族被软禁在西府,西府谏议不知所踪,我们的线人说他目下躲在内廷参议大人府上,不知是真是假。”
“薛莹?”
“正是。”
她本不该做这样的事情,沈雁想着,那位美人是薛家嫡女儿,举动温柔,行事谨慎,从不行差踏错,她为何要做这种事?背弃自己的父亲和家族?
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又或许只是讹传。
“秦地诸位城主可有动静?”
“久安城当夜举了义旗,可惜攻城器械不足,不出三日已然兵败,其他的……”灵素打量白无忧神色,“我已向各位城主传信,教他们速来楚庭举兵勤王。”
“现在有几个回信?”
“三个。”
“给北地王赵氏寄过信吗?”
“不当如此。”直到此时,梦山才说了第一句话,“您离开京中,便该长公主承继大位,此时您不该找她。”
白无忧笑了,“你不明白,她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她不会叛我。”
梦山稍微靠近她,轻声细语地劝道,“即便是骨肉血亲,在这执掌天下的权柄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陛下或许年轻,可梦山已经老了,骨肉相残的事情见得许多,陛下江山安危,如今有倒悬之急,长公主对您是最有威胁的人,薛玉楼没有去寻她已是万幸,这时候不宜让她入京,只恐反成祸患。”
白无忧默然不语,一串脚步突然从她身后传来,木芳正站在门外。
“城主,代议大人,有人求见。”
梦山坐在原地不动,只吩咐道,“我有贵客在此,现在不便见他。”
“但那人说……”木芳环顾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眼睛落在白无忧身上,“他带来的消息事关皇家江山,万万耽误不得。”
“他什么打扮,姓甚名谁?”白无忧用手势止住梦山,开口问道。
“那人说自己姓刘,是北方护军曹将,脚下蹬着马头口的靴子,身后背着雪竹杆的箭。”
“是我姐姐来了。”白无忧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提到喉咙口——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带来的是背叛的刀刃,还是救命的援军。
“就在此处见他,即刻。”白无忧命令,“我和雁儿去影壁后听着。”
梦山笑起来,“也可以。”他说,“那陛下且请移驾隔壁,此处交给我来答对。”
过不一会儿,沉重的脚步就沿着楼梯传了上来,即便是在最高的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北方没有高楼,因而北方人也学不会南方人那种,贴着楼梯边走得无声无息的本事。很快,一个有琥珀色眼睛的北方军人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