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忧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把玩他的发梢,闻言停下了手,“御王兄信得过的人我也信得过。”
“我亦如此。”沈雁脸上却有几分无奈,“所以我才只说,或许。”
他握住那只夹着他头发的手,轻柔地在她耳边道,“还记得陛下带来楚庭那些亲卫吗?我知道他们都是优中选优,百里无一的高手,所以已经吩咐过他们,如无别事,可以暗暗到各处走动,打探消息。”
“我说这两天怎么不见她们。”白无忧有点惊讶,不由得张大眼睛,“这些是谁教你的?”
“陛下要怪,怪我自作主张。绝不能再出一个秋罗十四了。”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话音刚落一瞬,沈雁却觉怀里的人更深地向他依靠过来,身子似乎放松许多。
“出来走了这一趟,你也成一个靠得住的人了……”她轻叹,“原来这些事情都是御王兄和薛莹打理,这一路上没有他俩,我恕慢了。”
“陛下与薛氏抗衡,又征伐魏宋,心里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沈雁温柔地道,“这些小事情我还做得来。即使做不来,我也可以慢慢学。”
“嗯……”白无忧在他怀里安心合上眼睛,忽然又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有点铬着,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沈雁也是一脸迷惑。
白无忧将手放到背后去,慢慢摸出来一根冰凉而长滑的东西,对着月光看了看,那正是一支玉笛,骨殖轻盈,透白如玉,笛口上抹着一圈翡翠,月色中如一环碧水盈盈。
雪江身在的画舫仍在二人身边飘荡,那刮骨切髓的笛声也仍然响着。
“会吹吗?”白无忧忽然玩心大盛,对沈雁扬了扬手。
“略通。”
“少扯虚的。”白无忧把笛子拍在他手里,“进宫的时候人家都跟我说了,你是伯蓝第一绝色的公子,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无有不通,无有不会,无有不精。堪比当年那人称千年大才的公孙满月先生。”
“他们混说的,别信别信。”沈雁脸一路烧到了脖子根。
“少来,赶紧给他们露一手是正经。最好雪江听了,此生再不碰一下笛子,就是你给天下积一大德了。”
沈雁便盘腿在孤舟上,将白无忧递过来的那支笛子举至唇边,吹了一只《谢春红》,这是他家乡的曲子,婉转悠扬,飘飘然使之听而忘俗。
有词为证:
雨滴金壶漏,冰辗玉玲铛。
忽如双双蝶绕在大江,忽如承天盘甘露在银阶上
又是云外凤凰一声响。
声声诉情情短长,莫相忘。
情浓时,顾不得人间图九相。
雪江藏身的那只画舫里,喧闹之声忽然停了,连他们自己撑船的人一时也听得呆了,只管在船头站着,小船一路顺下游飘去。
一个清亮的女声忽从对面船头传来,
“有情有景,入化境至深。此等乐工天下难寻,想必是五省之间出众的风雅人士,不知可否移船相见?”
沈雁转头去看白无忧,后者开口,“那就见见吧。”
这两个声音,一是南省软媚如丝,一是秦音脆落如雪,在空旷的江面上两只小鸟一样,一唱一答,煞是好听。白无忧答了这句话后更不延慢,催促木芳移船近前。
等近了,刚看见船头站着十七八岁一个少女,手里提着捻莲花纹一只七彩玻璃绣球灯,头戴遮露水的烟色九江纱斗篷,腰挎一双九龙锁扣的千机百宝匣,眉心一点红痣,桃花眼媚而不妖,整个人宛如笼着烟雾,见船入来,低身行个书生礼,
“在下坪洲公孙玥,适才听公子吹笛,实在宛如仙乐。冒昧相请,万企勿怪。”
她用的也是男儿自称,沈雁刚想着这个小姑娘,一定跟白无忧有共同话语,转头看人的时候,却看见身边少女皱着眉头,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了?”沈雁拉了拉她的手。
“没有。”她猛然缓过神儿来,将头撇到一边去,还是那副不耐的表情,“咱们进去吧。”
刚一进屋,两人便觉雪盲一阵,让屋里光照的睁不开眼睛。
“好亮!”白无忧脱口而出。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稍稍能将眼睛睁开,只见满屋里金碧生辉,宾客华彩:靠画舫壁上用一杆小玉秤立着,秤头挑了两颗拳头大的水冰色夜明珠,两个珠子不差一毫一两,在舟上竟然稳稳当当。
画舫玉壁上挂着开余刘舫刘漂姝的字,其夫小林的一副云雾烟霞图,还有薛宰相的辞赋和魏远志的诗,案子上用乌色檀木盒子盛着吴平手治的印,焚着宋子衿亲调的风水鸿雁香。盒盖斜放在一旁,搭扣是一枚贝壳形状的紫珍珠。
再看座中年轻宾客,无一个身上有奢华珠宝,都是洁净清淡,连雪江一身道袍,在这其中都不显突出。他见到二人,惊讶地站起来。
“你们认识?”一位主人模样的青年人起身,将两人让了进去。雪江点头道,
“此二位是我家中的客人,今夜过夏盛,出来游玩,可巧在这里碰着。”他又问沈雁和白无忧,
“二位怎么到了这里?”
“原不意到此,你家里人嘱咐我们看着你,不叫碰笛子,却听见你在江上吹笛,就跟了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之间,陡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雪江闹了个红脸,低声说了句见笑。脸上挂不住抽身就往回退,却被男主人拉住,给他解围,“不给我们引荐引荐?”
“这两位……”不待雪江说话,白无忧接过了这个话头,“不过是京里两个散人,我姓赵,他姓沈。”
“想必是附佘的赵氏跟伯蓝的沈氏?”对方听罢微惊,白无忧微微点头,“正是。”同时给雪江使个眼色,雪江会意,默然不语。
男主人敛容再拜,“此处是暂时歇脚的地方,多少有些俗懶,也不知配不配得上二位。”
白无忧慢慢地环视一圈,轻笑一声,显得有些兴趣,“这里要还俗懶,天下怕没有脱俗的地方了,夜明珠还都寻常,只是这些字啊画啊,亏你怎么找来。”
“这还多谢公孙小妹。”主人又将先前站在船头的姑娘拉过来给两人看,
“若非她带了这些玩意儿来,我们这几个俗人,就算是坐在这里,也不过是清水文章,俗言白口,不值的相看。”
公孙玥脸上有些得色,“不是妹子夸口,就算当今宫里,恐怕也没这些个东西。”
白无忧听了不语,脸上一丝冷笑。
沈雁连忙又问,“不知几位今夜在这里,是什么样的好兴致?倒要做些什么?”
章三十七
沈雁亦附和道,“这座上如此不俗,想必是有大事在的。”
公孙小妹笑着往席上一靠,道“有什么,不过趁着夏里过节,大家走动走动,兄弟姐妹们一道行酒令,吃些东西,一起玩,都是经辈儿的亲戚,不走该生分了。”她跃到身边去挽雪江的手,故意要做得自然,雪江用力往回抽手,可她握得甚紧,终于未果。
小妹得了意思,回顾笑问,“两位客人会作诗不会?”
“略通一些。”沈雁答。
白无忧就没那么谦虚,“当然会。”
“那今夜跟我们留下一起玩?”公孙玥笑道,让人在下首增摆两桌,雪江知道他俩身份不俗,不敢让坐下手,便将自己的座位让出来,又设一座,本欲往下座去,走到一半就让公孙小妹截住,拉到自己座位上坐着,自己坐在凳子靠上。主座上的人又下来,挨个给介绍了座上众人。
靠左的是公孙玥和雪江,自不必再说,往上又坐着一双人,男子消瘦身材,容貌严毅;女子头上插着三团玉步摇,虽然衣饰清淡,却有春花桃李之妍光。这是孔州白氏的三公子跟三夫人,细细查考起来,还是皇室的一方远亲。靠右除去白无忧、沈雁之外,又坐着梅家的二姑娘,头发用一支木簪挽着,容色如霜,有素娥月女之雅,拥南庄称病之风。
这席上主人,则是郑氏的长公子。看二人都入位坐定,叙礼已毕,便告诉随侍,要他下去吩咐人再拿两盘果子上来。沈雁心里寻思,这大江之上,哪儿来的果子。
他探头往窗外一看,这才看见大画舫旁边竟还跟着伺候火灶的小船,共有两只,都隐在大船阴影里看不清楚。说不多时,便有侍儿捧了两个素色竹叶水晶盏上来,盛着水冰的各色果子,红绿交杂,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