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不过十七,人事未通,面前薛莹又是极有风韵,眉蹙春山,眼含秋水,蜂腰一握,此等人物往他眼前站着,又毫无芥蒂说着这样的话,脸色当即红透。薛莹看出他窘迫,又道,
“小公子不必担心,在下是女官,碰小公子的身体,是大不敬。验身之事自有医官,只是在下身为内廷参议,必要留在此处,以证验身绝无舞弊嫌疑。”
沈雁听明白,点了点头,屏着一口气,先解了腰带下去,一色初雪外袍失去腰带束缚,如一轮雾似地从他修长的身子上飘下来。跟着进来的侍女捧上纸笔,薛莹接了,目不斜视,却向后退了一步。
即将在一群陌生女子眼前裸露身体的羞耻让沈雁稍微闭上眼睛,他将两指伸在贴身衣物领口,余光瞥着几个年少宫娥往他身上只看,手又僵住了,不知是否该接着脱。
薛莹嘴角笑意收敛,凤眼往身边一扫,声音冷下,“你们都出去。”
等屋里只剩沈雁,薛莹和站在阴影中的医官,薛莹亲自走上去将门关紧,走回原位,示意沈雁可以继续。小公子心一横:伸头也是一脱,缩头也是一脱。
他一把扯散了领口,雪白的身子暴露在空气里,又在医官的示意下上床躺着,在中年男人提起他手臂细细验看上面是否有疤的时候,一直紧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酸疼。
“你比我表弟乖多了。”薛莹忽然幽幽叹道。
“表弟?”听见有人说话,沈雁觉得自己转也转不动的脖子忽然有了点劲,他下意识地往薛莹那边转头,大美人刻意避着他的目光,素手执笔,眼睛钉在纸面上,嘴角笑意盈盈。
“我有个小表弟,进宫时比你小些,才十五,要验身的时候哭得特别厉害。”
“那样的话,该如何是好?”有人说话,沈雁觉得心下稍微轻松一点,身子也不再僵硬,连带着被男人摸来摸去的羞耻也减轻了点。
“找了两个医官来,才勉强按住了。”
医官每在沈雁身上检查一处,就冲薛莹点点头,后者用羊毫笔在纸上做着记录,两人配合极其默契,显然如此已共事多次。她记完了,医官伸手抽开沈雁束发的玉带,挽起他垂落至地的黑发细细验看。
“那么他现在呢?”沈雁好奇地问道。
“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君,可以相妻教子了。”
沈雁默然,这是这位薛参议提前在跟他透露他的下场吗?
薛莹不紧不慢用两根手指头夹着笔,将手里纸悠悠翻过一页,眼睛弯弯,“信了?可惜我这弟弟不争气,没能出个一儿半女的。”她眼神顾盼向医官,
“大体都好?”
医官先点头,一边给沈雁重新束发,又谨慎地问他,“小公子家里可曾安排过通房女婢?”
沈雁摇头。
“自己动过手?”
沈雁红着脸点头。
医官又翻来覆去检查好几遍,沈雁如躺在针板上,怎么转都不对劲儿,直到医官将手放在他露出的肩头轻轻拍一下,告诉他可以起身,他才长出一口气,茫然地看侍女们自外而入,将刺绣的内廷正服冠冕一件件给他穿上,又将三绕东珠挂上身前。
服制玄红,东珠泛着沉香色泽,被这些东西簇拥齐间的沈雁,如画上齐幕南国美少年般,兼教养良好,风度翩翩,舜华令人几不敢直视。他却仿佛不觉,眼窝耳畔仍有余赧微红,就知道端秀地抬手,为侍女簇拥上轿。
“好个聪明风流的人物。”薛莹不由笑评,转头又问医官,“当真身上各种,都没问题?”
“回参议,身上无瘢痕文绣,发色黑如墨玉,阳气充沛旺盛,方才听他说话,声喉清凉,是齐整孩子,绝没有半点毛病。”
“那好了。”薛莹将写完的纸收进奉宫锦囊,贴身揣进怀里,又叫女婢给医官领了赏钱,也上轿往内廷行去。路上又嘱咐沈雁道,“见了陛下,务必事事小心,主上天威难测,绝不可拂逆她心意。”
薛莹话说的委婉,不过沈雁听明白了,这“天威难测”,那就是脾气不好的意思。他轻咳一声,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乖巧应道,“谢过姐姐提点,我一定诸事谨慎。”
沈雁不是个有多少骨气的人,他不似父母和哥哥姐姐,从没上过战场,觉得自己只有十七岁,若现在就没了命也太可怕了一点。要事事百依百顺,讨得皇帝欢心就能保住性命,继续在宫里混吃等死做他的小公子,沈雁没有不乐意的。
当天下午才出申时,停轿竹枝馆。这是处楚馆,仿前朝内廷中翠影殿侧馆所建,八根泥金拱宝柱矗立馆中,影壁上画着楚庭神祗与双头怪兽缠斗。
白日,奢华明丽;晚上,鬼影幢幢。
直到当日晚上,仍不见人来,沈雁跪在硬垫子上,双脚酸麻,饥寒交迫。
一个侍女在把窗户打开,拿着三尺多长的铜柄烛台,从窗外把他给灯点上了,随即为避嫌,逃也似地飞走了,只剩个不大点的小蜡灯在里沈雁很远的门口摇曳,两头怪兽和目眦欲裂的神祗宛如活了过来,小公子泪流满面。
好姐姐,你这还不如不点。
他数着梆子敲过的声音,自忖约莫过了亥时,这才听见敲门的声音,只外头依旧空空荡荡,没有皇帝仪仗,也没一寸灯火。
沈雁没来由打了个激灵——怕不是鬼!
章四
敲门声还在持续,沈小公子抱着一根泥金拱宝柱直打哆嗦。
敲门声越来越大,他只得惨白着一张脸,膝行过去用手指头尖将半扇门撬开个缝儿,一只眼顺着门缝儿往外看去,
“请问是哪位?”
即便是鬼,也会因为他态度客气而免找他麻烦的吧。
门外站着个穿白衣的少年,北方朝廷以玄为凶色,赤为吉色,白为洁净之色;可在沈雁家乡,白是大凶之色,除了死人敛服,不做活人衣物。一身白衣,在沈雁看来可就着实是死人打扮了。
在竹枝馆门外发现的这一身死人打扮的少年,让沈雁“嗷”了一嗓子,差点吓飞起来。
就在这混乱之中他还仍记着那素未谋面的皇帝没亲见自己,因此不能从地上起身。他膝行连连后退,速度之快令膝盖禁不住火辣辣地疼。
一定,破皮了。沈雁心中泪垂,捂住自己的膝盖,紧张地看着白衣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
这男孩跟他岁数仿佛,若沈雁是丰神俊朗,光比曜日,那眼前这男孩,就得称赏他满月美貌,除去身量瘦削挺拔,又别有惹人气韵,面如桃花,目比秋水,眉间愁似春山尽,眼波横如掖水流。
不过,他好像天生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证据就是他丝毫不觉沈雁此时的恐惧,带着那身月色般飘然的白衣,端静地俯下身,脸上竟有些轻巧笑意,
这使得他像个月下孤魂,沈雁躲在柱子阴影下瑟瑟发抖。
“你就是他们说的沈家公子?听说你是伯蓝人……”他低下头,黑缎子似的长发从肩上散下来,薄透着月光。
“你们伯蓝人的眼睛都这样的吗?……这也实在好看。”孤魂开口,嗓音也如明月般清朗,他疑惑地看着沈雁,“你捂着膝盖干什么?”
他笑的模样如星垂天水,但至少沈雁看见了他的影子,明白过来这不速之客是人非鬼。他脸上端秀笑意更令人心生好感,沈雁捂着膝盖从柱子的阴影里磨蹭着出来,白衣少年将手放在他肩头,继续笑盈盈地问,
“内廷参议大人叫你在这儿等陛下?”
沈雁点头。
“等了多久了?”他弯着腰跟他对脸,问道。
沈雁不知他是谁,又不敢不答他的话,便怯怯答道,“不多。”
……才两个时辰。
“不知阁下……”沈雁刚想开口,又被白衣少年自说自话地堵了回去,“那就好。”他笑眯眯,“还得再等个把时辰过去呢。”
沈雁差点没趴到地上去。少年将双手抄在沉甸甸的袖子里,眉眼俊逸又不乏促狭神色。
“反正我那时候是等了这么久的。”
“你那时候?”沈雁听他这么说,心里闪过道光,差不多猜着了他是宫里什么人,
“您也是宫中王夫?”他试探着问。
少年毫无芥蒂地点头,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在下薛信世,正是陛下王夫。”
“您姓薛,那薛参议是您……?”自然而然,沈雁想起那位温柔如水的大美人,她确实曾说过,自己有个小表弟也在宫中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