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谢过姐姐救命之恩。”
“废物小公子嘴倒是很甜。”女孩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好像为他这句话十分愉悦,她口唇中吐出来的气息,直吹在她耳边,沈雁一时忘了性命差点交代在从小跟着长大的姜儿手里,忘了自己脖子上那道皮肉伤,耳边吹过了数朵春日里柔软的柳絮。
灵巧的手指在他脑后打了个结,柳絮吹入风中转瞬不见,只剩黑衣少女,眉目清冷,金色瞳子锐利如刀,
“行了。”她拍拍手,“谢倒不用谢,我奉命行事,就不会让你掉根毫毛。”
过不两天,沈雁跟漂亮女侍卫混熟了。知道她羊肉要嫩的不要老的,喜欢啃炸骨头不喜欢喝汤,吃不惯伯蓝的糙米饭横挑眉竖挑眼,动气起来连碗一块儿砸,底下没一个人敢回话,连那参议美人薛莹,都不敢说她半个字的不是。
此人在宫中必定地位超然。
沈雁心下暗道,这时候他正捉着筷子,将碗里的香油炸的鸡嗉子给她挑出来,挑得敬心诚意,丝毫看不出这两人一为护身侍卫,一为正牌公子。
女侍卫眯起漂亮的金色凤眼,显见对这服务质量相当满意。
沈雁踌躇着开口,“听说……咱们陛下两臂有千钧之力,这是真的吗?”
刚吃下去那口在少女脖子里噎住了,她狠劲儿拍了几下胸口,这才顺过气来。
“你说什么?”
“咱们陛下果然两臂有千钧之力?”
“你听谁说的?”
“我贴身随侍。”
“掉脑袋那个?……把苜蓿菜挑出来,挑干净点!”少女用筷子尖指了指。
沈雁急忙埋下脑袋去从炸鸡骨头缝里往下剔苜蓿菜,嗯了一声之后又问,“所以说果然是真的吗?”
“真的。”少女叼着一半他剔好的鸡骨头,冲着他扬起嘴角。
沈雁手抖了一下,一朵苜蓿菜掉在地上。
“那传说她心狠手辣,也果真不假?”
“一点不假,岂止是心狠手辣,简直是杀人如麻。”少女心无旁骛地啃骨头。
“我听说她不但杀人如麻,而且暴戾不驯,最喜欢梦中杀人。”
“梦,梦中……杀人?!”
她闻言又抬起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阴森森盯着他看,像存心吓唬他,“你要做王夫的是吧?那陪她睡觉,可得提着小心,别一不留神,就让杀了。”
她一面说一面随手将啃过的放进沈雁端着的盘子里,“……你抖什么?”
他能不抖吗?他这是“嫁”了个什么东西?!
沈雁看少女侍卫脸色不善,将盘子恭敬往上一端,“姐姐请接着用膳。”
“你果然想活?”少女捡了个梨花瓤的小冻心皮糕,小口小口地咬,娇艳的嘴唇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弧度。
“回姐姐的话,我想活。”沈雁真诚地道。
少女舔舔手指头,突然倾身靠近,沈雁被吓得差点窜出去,只此处空间不足,刚出溜了半尺,脑袋就碰了马车厢壁,怼出来“咚”一声脆响。
那张漂亮过头的脸,近在咫尺。
“我听说,陛下不喜欢臭男人,嫌他们蠢笨,又不够洁净,却最喜欢女儿家。”
梨花香气在两人中间蒸腾而起,盘旋直上,沈雁又把害怕给忘了,只管呆呆盯着脸瞧。
“可我……”他喉结一动,冷汗直出,不由的往自己下半截看。
木已成舟,就算他沈雁再怎么想活,也总不能杀鸡取卵,呀。
“也未必要是真女儿嘛。”少女一叹,循循善诱,“你生的好,打扮打扮,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沈雁呆了。这时候凑近的女孩已然迅速退开,如被风压低在池塘水面的柳梢,撩动碧水春波荡漾,而后一触即逝,徒留高天翔白燕,縠皱小池塘。
她笑起来,骄纵恣肆,眼睛里闪动波光粼粼。
“你,你信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车正驶进堂皇的芙陵京都。
灯夺月彩,楼触星辰,摩肩接踵,连城不夜,沈雁是外官子弟,内城无他居所,只得暂且停车在外廷正信阁中,又歇了两天半,仍由主管内廷一应人事的内廷参议薛莹来接人。
刚到正信阁门口,便闻一阵幽香细细传来,香风吹动,旸人心眼。
薛莹一开门,大美人当即愣在门口。
“公子这是……”
章三
少年这时身上只穿贴身小衣,清麻料白衣让太阳一透,底下精秀的锁骨,雪白一身皮肉,都能隐隐约约看着,他没穿靴坐在铜镜前,正拿一只玉钗给自己挽头发。
他头回给自己梳女孩儿的头发,手法都不灵活,绾一半掉一半,墨黑长发在玉一样脖子上来回扫动,还有些亮晶晶的汗珠在发根闪闪发光。
薛莹一抿嘴走上去,“小公子这是做什么呢?”
沈雁本没预备人来,姜儿死了,他身边也就没了随身服侍的人,故而薛莹进来也是无人通传,他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声唤吓了一跳,手里一松,险些没跌断了那只玉钗。
“薛……薛参议!”他小声叫人,伸手将那只玉钗捡起来收进妆台。
“怎么不叫姐姐,听说你叫别人都是姐姐的?”薛莹柔荑按上樱唇,有点嗔怪地皱起眉头。
“参议姐姐。”沈雁立即乖巧改口,换的大美人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忍俊道,“好乖。”说不得,又就他手里接了那只玉钗,冲他晃晃,
“哪儿来的?”
“早起梳头,妆奁里寻的……或许是前代住这儿的小姐。”薛莹唇上擦的新花胭脂过于通透艳丽,沈雁不敢正眼瞧她,微红了脸猜测道。
薛莹拿了玉钗在手里反复把玩,又望沈雁脸上瞧,笑问,“知道是小姐的东西,只管往自己头上插作甚?”
“听说陛下喜欢女儿打扮。”叫她问出来,小公子更不好意思——就算他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当然也不愿意异装怪服,他又没什么特殊癖好。
薛莹讶异地瞧着他,瞧了半晌,“噗”地一声就笑了,“谁跟你说的?”
“跟我同车的侍卫姐姐。”要不是为了在她口中那“力能扛鼎”,“好梦中杀人”,“最喜女孩儿装扮”的暴君手下保住命去,沈雁才不干这么丢人的事。
薛莹敛了笑意,小声道,“又来作怪……”
“姐姐?”
“没事。她哄你呢。”美人眼波一动,示意沈雁跟着起来,前后六个女侍自外堂进来,身上都着赤色宫装,脑后结白玉环,头上都是巧鹊迎春的玉钗,左腕上带着血丝白玉镯,手里捧赤玄二色内宫正服,墨玉冠簪,朝靴,挂颈三绕的上好云顿河东珠。
“倒不用打扮成女孩儿。”薛莹笑道,“如今只先跟我穿好了衣服入宫是正经。”
这一遭折腾了不有半个时辰,沈雁终于坐上轻轿,沿青砖古墙自外廷缓缓而入。
芙陵原是秦安配城,秦末文正之乱,秦安遭受火劫,余朝开国女帝只得定都芙陵,因本是塞外女子,不谙秦人风尚,为安秦地诸望族之心,只得又将秦安宫室街道,有样学样,原封不动地在芙陵复制粘贴了一遍。此时沈雁乘轿走过的,正是秦安十里驰道,两边都已肃空,唯有窄巷青砖高高堆在两侧,天在这催逼之下,也只剩巴掌宽的一线,沈雁探头往外看一眼,立即就把脖子缩了回去。
他岂不是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了么——少年惆怅地把脑袋搁在手臂上,耳边传来听见,皆是他不熟悉的秦地口音,没一声乡音掺着,让他心觉寂寞。青砖墙过了,两边见了花树,在初春时节摇曳,红砖地上铺满碎花。
让人难堪的事还在后头。
进内廷之后,停轿满月阁,沈雁左右望望,并不见一个像皇帝的人,只有薛莹笑眯眯一把掀开他的轿帘。
“下来吧。”
沈雁自轿里下来,侍女仍然捧着衣裳跟在后头,不知为何没给他穿。他这时候着一身白衣,站在一树芳花之下,薛莹回头本要催促他,却不禁看住了,住脚不走,过会儿醒过神来,才叹了口气,招手叫他,
“进来。”
沈雁听话地走了进去,一进门,只觉屋里暖气扑人,夏天本暑气大,他稍微皱了皱眉头,却忍着什么也没说。屋里不见别的摆设,只一张床。
“小公子,请更衣。”
“更衣?”
“侍候陛下的王夫,都应是洁净无瑕之身,入宫之前,皆须验身。请小公子更衣。”薛莹那双幽深的眼睛,在他身上流连一下,特意强调道,“身上什么也不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