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背地形图,熟知天下事。略通机关工巧,听过系统课程。心也灵秀眼也通透,这厢才辗转过某方势力,笔下已流出精确至极的分析。踏在最危险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酒楼内,她硬是用三言两语博得了孟老先生的最后一评。不同于别人的几行几句,孟老先生盯着她看了许久,说了三个字:石中玉。
石中有玉自风流,浑然质朴为君筹。
自风流?
郭四娘带些捉弄意味地一笑:“倪相以为如何?”
……
倪昌点点头:“正统在我们这里。”
毫无瑕疵的回答,实际上他根本没听。
他手指的骨节发白,为那一声恶劣而疏离的倪相,也为至今满心都是诏书特拜那天她的回眸的自己。
真真是星河,那么多年忧思百姓高枕难卧的心、接下这诏而熬夜的劳累、急于星火的千山万水,都在这一眼中消弥了。
……
“四潮论”还没由眼前的狂才细细道出,顺潮者倪昌已经用小半生诠释了这个“顺”字。
他生在倪氏的时候,便被规划了一生,并且完美地践行。忠君也忠,孝父也孝,对妻也守诺,对子也谨慈。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更像一面镜子,非明君圣贤不可用,因为难免自惭污愧,而至恼羞成怒见杀。有比对,更是如此近的比对,一点点不当都会千百倍的放大。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明则无徒。水至清,人无徒,一生坎坷。
公子荆悦是个能容人的明主,可并不意味着日后他不想从棋子的身份摆脱。
也许倪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他不是那个至明却无坎坷的史册特例,只是有人一己之力把这坎坷抹了。
……
大红的绣球。风盈了满楼。有人恭候。
谁在他的耳边道着:“莫误了良辰,注意些,那绸缎上佳,也莫污了锦绣。”莫误了你锦绣前程,莫,莫,莫……
他像过去每一天那样站起身来,赴自己的喜宴,有如赴一场早朝。
是十人还是百人,是百人还是千人从堂下穿行而过,林林总总地道着恭贺。《贺新郎》的词他也曾看过,有人曾笑道:知我者,二三子。
他维持着“君子”的面目,私下里想喘息片刻却除了笑什么也不会。他只能是个君子了,有人无人都是,已经融为一体。
对面玉簪首饰插满头的新娘子珠翠摇晃,靡靡的喜乐让他没有余闲去发愁。他突然有一种掀开新娘盖头的妄想——当然是妄想,因为那个和他挑灯夜读策划西山的人,正坐在长廊尽头,挑衅似的祝一次酒。
祝酒祝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的人是他,把红枣花生扫了一地的人也是他,那人却拼着一穷二白,把八年积蓄还了他府上借债并一份份子钱,第二天便夜宿花楼,跃马风流。
他又怎知……
日后文朝双壁,自是石中玉风流,镜里君无徒。
……
“自然向乱聚集,乱已无可避免,公子不如就这般接受并应对它。”郭四娘还不知那镜里君子走神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她那自信又几许轻狂的神色怎样的乱人心肠。
最初是为了在迷醉中遗忘,之后是别有用心而情深意长。她把两国交锋唇枪舌剑、绵里藏针的谈吐口才选在了那种地方磨练。论容貌,她不是国色天香,却生得一双勾人的眼,一种半靡不靡、半妖不妖、荒谬又不违和的气质。几套穿着,几声小调,比书生嘴利,比王孙志高。竟在楚管章台里如鱼得水,比那些自诩的情场浪子还顺遂。三言两语间,阅人无数、不信人间的歌妓花魁恨不得心都交给她;夸张的,下半辈子的梦都依托在她身上了。
“好,好,好。”荆悦移开视线——他还没有把幕僚与后院混为一体的昏庸,“先生不若就任——”
“稍后。”证实了自己真才实学的某人摸清一两分公子的脾气,大胆到有些放肆,“良木求禽,良禽亦择木而栖之。公子何妨回答几个问题,若得我心,四娘自此赴汤蹈火,愿受驱使;若答不上来——”她眼眉一挑,“我要公子麾下——他的位置。”
……
倒是听图甚广。倪昌没听到般翻阅公文,速度渐快,效率渐少。
不过是听了话逆了心,两年了,他该放过他自己。
公文又要重批一遍。
……
烛火幽幽,那边的一问一答随火舌起落。
“公子从何处来?”
“承天命来。”
“何以长盛不衰?”
“枕戈待旦,博阅古今,以史长在。”
“何以充满活力?”
“功不惮扬,过不惮改。”
“何以越战越强永不言败?”
“胸襟之大纳四海。”
“何以众志成城?”
“民心向背,部族如一以待。”
“何以无畏无惧?”
“神鬼象征皆器也。”
“何以绝处逢生?”
荆悦沉思片刻:“自我超越。”
青衫的幕僚长袖一甩:“见过公子。”
(镜里君倪昌)听话(附录)
(昌)听话?什么是听话?
(贞)说文解字、这般定义它
(昌)声音通过耳朵直达于心
……直达于心?
……心?
大红的绣球、将摽梅诱
风盈了满楼 有人恭候
莫误了良辰莫污了锦绣
听者卷帘不语折了衣袖
此前辞闲高枕难卧
奉诏赶路急于星火
诏书特拜
她回眸眼中璀璨/倒映星河
夜对南楼/西山划策
惯性漩涡/将谁吞没
书读五车
并非无缘只是终于
擦肩而过
邀千百人/开一场宴帐下欢歌
荣千百事/压一札书是参她奏折
最荒唐不过
冷眼观夜行者
灯火暖热/我心干涸
誓与君子到白首/玉簪首饰插满头
音醉了王侯/不容我愁
当顺从迂腐/当迷信青丘
语者堂上高坐/思虑过周
长廊的尽头/佳人遥遥祝酒
明朝跃马
又是翩翩风流
莫说/此去可将战事休
仍留一箭只待流虏投
人才凋敝/自是我起草诏令
召集天下诸侯
喝得酩酊扶墙而过
红枣和花生都一地碎落
掰开细看/尽是血泪汇合
邀千百人/开一场宴帐下欢歌/
荣千百事/压一札书是参她奏折
最可悲不过/
听从他人换虚名得/
月下独酌/只影勾勒
领旨镇守/掌粮草调度
时而兼将人才荐首
恭敬一拱手/轩下烛火幽
目盲的人笑我以盲目
若是我当初提出质疑
以心定我去留
是否不似这般
只是同僚还反目成仇
时移事易
我还未看透
(昌)政敌?
谁要做你的政敌?
第六章 天理昭彰鱼龙意 欲盖弥彰虎狼心
“岭南渔民起义了。”
良久不见回答,沉不住气的少年询问地看去:“兄长”
“把你那跃跃欲试的神色收一收。”一年前由岭南王世子袭了爵位的李澈站起身,“早该乱了,竟拖了十年。”
“我还以为先乱的会是农人。”
“原因?说来听听?”
少年吞咽了口口水:“我……我看到过被权贵之子冒名顶替,十载寒窗一朝化为乌有的书生;也看到过倾家荡产走投无路,徒步千里求一个公正,却连衙门都进不去的贾人。珍宝阁琳琅满目,阁外行人衣衫褴褛;水、旱、蝗、雹无一发作,可有农人生生饿死。巫医乐师一腔心血付诸东流无人欣赏,最终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大家都很苦,我以为渔人还过得下去。”
李澈叹了一口气:“游历三年,你就看了这些?”
“这些不够吗?那还要怎样惨烈才能让兄长动容?”
“惨归惨,因此才会想着改变。”李澈站在兵器架前,打量着那些尚未出鞘的武器,“你应该遇到的奇人异士呢?自我的修习提升?”
“我……”
“你当是白龙微服私访不成?”淮南王上前一步,缓缓将剑抽出,“你总是这般心软。”
“可……”
“书生的舆论如刀,能生生拖垮一个王朝;商人重利贱民,肆意囤货,拿的是血汗金。衣衫褴褛是因为好吃懒做,孤芳自赏是才华配不上野心。”淮南王抽出剑,剑刃在烛台下反光,“有什么不满?不满就拿起剑,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