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李清俯下身去捡。
“起兵吧。诛逆贼。”于是兄长缓和了面色。
“可是朝廷那边的倪昌和新任的副相?”
“同窗的这几年你还不知?倪昌此人长于内政,用兵学不会欺诈二字,缺乏血气,不足为虑。”
“我们师出无名?”
“清君侧。”
……
静衡六年,文朝最后一位君主即位。
在这之前,连着两任君王宠信奸佞,像不在自己本国一般欺压百姓,把文王室七百多年的基业败了个干净。何彰——这位年轻的文后主也曾想力挽狂澜,肃清朝纲---可盯上他身后玉玺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但凡敢动,面对的便是世家施压、朝臣血谏、逆贼起兵围城的困境。
民众的信任已降到最低点:后主后主,历来哪任后主不是亡国之君?
用不久后郭四娘的话说,后主是守世之君,善识人而不善使人:信任将军而将军反,信任丞相与百官离心。何彰自己都明了:若无可将兵百万,甘愿沐雨栉风、辗转三千里、挡百万师的猛将;无可移风易俗,敢背骂名立不世律法,拔世家根瘤的国士;无可□□定国,举良才、掌定夺的贤臣,国之倾覆,改朝换代,落实了“后主”两字,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可是他怎么敢动呢?谁会相信他?他又该、相信谁?
……
剑靴一踩,一朝天子战战兢兢,有如惊弓之鸟。
流离失所两年,惶惶度日,白天吞咽酸汤野菜,夜晚宿着灰墙土筑,文后主把过去十二年所为享福而抛弃的苦都吃尽了。被荆悦的人找到,迎回,或者说捉回皇城,在该有的羞恼同时,他甚至有些感激。
两年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活磨平了他所有的壮志,尝试自力更生沦为乞丐消磨了他所有豪情。被当做货物交换价码的经历他再也不想体会一次,他甘愿昏庸,也只能昏庸:他只看出荆悦大才,却分不清他是真愚忠,还是藏得太深。
“陛下?”有老臣醒悟过来般指出,“圣体尊贵,怎可如此……?”
何彰低头,方知自己的鞋已经破裂----恰似他的江山。
“这没个知冷暖的是不行。”荆悦道,“陛下也到了年纪,不若选秀。”
选秀?狼烟四起山河破碎让他选秀?何彰抬头,不敢反驳,可荆悦得寸进尺:“臣不避嫌,长女温良淑德,正堪为后。”
他这个副相啊……光芒之盛野心之大,根本就不加遮掩。
朝臣尽数倒戈,他只能将求助的希望放在真正的丞相上:“倪卿……”
白衣的君子摇了摇头。
……
“公子想做什么?”下朝之际,倪昌快步跟上前面人的步伐,不赞同道。
“国丈。”
“可长小姐差一年才满豆蔻。”
“后主也才十四。”
“圣上不同意?”
荆悦轻笑:“他会同意的。”
……
荆悦敢这么说的依仗正踏进御书房,道一句:“见过圣上。”
“……郭卿请起。”
能认出一介小官,文后主还真没那么昏庸。只他太易轻信于人,盯着她过了片刻,便是声泪俱下:“郭卿救我!”
“陛下慎言,切勿枉自菲薄。”郭四娘皱眉,见他很快收了泪,才抑制住转身而走的冲动,“臣有一席话,不知可不可明说?”
“说。”何彰拭了拭泪,脸色如常。
“臣前几日问过副相几问,圣上可有意一听?”
“愿……”难得有人同他与副相作比,何彰眼神一亮,“自是有意。”
“那好。”郭四娘捏捏折扇,“陛下自何处来?”
“早朝。”
……
她说的明些:“陛下以为,文朝至此以何长盛不衰?”
“自是高祖霸业。”他有心补救,“传了七百。”
郭四娘问不下去了,总觉得会传出什么荒唐言遗笑万年。偏这人感觉良好,犹自问着,“荆卿也是这么答的么?”
避重就轻,她索性正色道:“臣问圣上来处,是因圣上乃天子,为万民表率。问圣上祖业,是我文朝薪火之长远,延续不易,故为圣上早筹谋。万民表率,而民无不悦子女满堂承欢膝下,以为孝,曰“天伦之乐”。”
“天理人常,君臣父子,是为人文。人文者,教化礼乐治天下,上应天文。天文者,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日月交替,星宿列张。今惑星四起,欲裂我文朝自立为王。北有世族,南有李氏,西有邓炎拥兵自重,内有白帆逆贼浩浩汤汤。世族暂安,以倪相在也;李氏不臣,未见诏而北上,天下尽知也。其势力之广,兵马之强,过白帆而犹不及,与反贼何异?”
她捻开折扇:“圣上天下共主,倘入其手,李氏只消偷天换日,圣上安有命在?”
何彰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地点头。
“反观副相,”郭四娘合扇。“其人也骄。其心也诚。有道是“忠臣令诽在已,誉在上”,圣上细思,民间言语,于您可有毁誉之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正在此呀。”
“延续香火,圣上也要选秀。选秀之后,自不能后位空悬。娘娘母仪天下,势力小了辱没天子门庭,势力大了难免担忧母族。适龄人家的女儿,陛下想想都有谁?”
无论想不想否认,何彰都得承认,最合适的门庭二字为“荆氏”。
郭四娘并不直说,她展开扇子,留他自己出口那个答案。
“陛下既然已有答案,何妨与之结为连理,自此、同气连枝。”折扇一合,对面那人缓缓道。
……
北有世族,南有李氏,西有邓炎。
就是在西,邓炎正恭迎着一个留有胡子的中年男子:“先生有何高见?”
男子眯眼:这城易守难攻,北靠天堑,旭江在上,神山在旁,可以说只有一面易攻,这一面还防守严密。
他心下倒是有个想法,不过是下策。时间紧迫,他敢肯定此计若无效,西北王定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进而送他一刀。
如此这般……宁可狠些却有效的下策,倒比缓和却有风险的中策更妙了。
怪不得老夫——一城之将,若过分依赖山水,甚至把生命寄托在其上时,山水就会背叛他。
“溃堤。”刘舸说。
第七章 敛裙裳不折画骨 借天谏以骂作鞭
文朝末年,旭江畔勇斗兼天浪的渔民终是在逼迫下做了水贼。
“蜉蝣吞鲸”,后世的人们这样嘲笑。
不自量力也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罢。要某人说,民心如潮生为堤坝。甘其食,美其服,养生送死,便如坝挡水,井然有序。若波涛汹涌偏要弄潮,又来几个像刘舸刘晏悠这样溃堤的,这日子也就别想过了。
那被称为“白帆贼”的岭南水军啊,掀开了分烹文王室千里疆土这条鲸的盈天沸火,引发文人墨客的又一轮吟唱,竟在文王室已然糜烂的腐败上,又添一段香……
被时代裹挟的人啊:明知是蜉蝣一梦,明知是飞蛾扑火---但凡有一点儿活下去的希望,也不至于如此啊。
……
陌头泛起烟柳色。
且不说西北王邓炎怎样用一淹一暴,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一座半死之城。灼炎天光下,岭南王李氏怎样去镇那白帆水贼。千人千面的女将军,怎样夜入敌营掷下红尘令;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怎样一路走来一路救人。也不说旭江两岸扎营的乌合之众,神情有多疲惫;花街楼上的花魁娘子,眉眼几抹倦怠。
单看在立春的春色中而来的人。
他眼蕴三分秀色,眉画盛夏清河。是随风飘的雨水,是雷破晓的惊蛰。世间男子扮女儿,总少了一丝娇弱,多了一分违和。可他颜色极盛,风度奇诡,一步步走来,恰似春分那江河冰碎,其声涛涛。墨发高束,黑得纯粹,就越显得左额那一绺白发出挑。他游离在清明鬼道之外,徘徊在归去来兮之间,却又像那谷雨之际,下落则万物发的甘霖雨水。
很久之后,他会在立夏掩去情仇,笑骂“光阴小儿,惹人着恼”,可现在光阴也不愿搅乱他眼角眉梢。小满花枝俏,他是折花相邀的旅人,又是风骨不折的花枝本身。
看到他,便很容易想到他的母亲:那个天真到有些傻气,却又在生下他后觉醒了母性本能的女人。
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时光早已经把这抹去了。应该是极美的吧,不然也不会受这无妄之灾;或许也没有这般盛,不然,他又怎会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