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48)

作者:绝不鼓曦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这嗓音太小了,窗外又是夜幕深沉,看不出时刻。

睡得汗湿了里衣,风一刮粘人的寒。她皱了皱眉,强行赶走睡意,披一件外袍摇晃着去打水。

她的耐心快要被消磨干净了。

最近一个月,每天喝的水比她过去十年内任何一周的总和都多。为了不每夜受凉运水,她几乎是每逢傍晚必收集一切有水分的东西:苦茶、中药、某人做面点留下的面汤……

用膳时吞咽感总是难以忽视。头重脚轻沾不得荤腥,牙龈有些肿不喜欢咀嚼食物;夜里嗓子疼得难以入睡,可她不敢拉着某个人当抱枕、不敢不吃药、不敢离了水。行坐难安。郭四娘心里忽地闪过一个词。

接水时偶然看到一只健康耗子窸窸窣窣跑过水房。郭曲倒不讨厌这种东西,也没力气追杀它。只是突然地想: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出个门裹得四五层行动不便,爷过得还不如一只耗子——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可疼死爷了。”她轻轻地说。

出门却正撞见夜半惊醒的盲者,他肯定听见了这话,却只作充耳不闻。

郭四娘突然就有些委屈,放下水壶咳得五脏六腑都集在一起,那人也只是提起水壶,一路跟到她门前。

郭四娘有些悲哀地想,他们这一天天互相折磨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她走后盲者裹紧了衣袍,连声谢罪,道着“不敢”。

“公子。”她微不可见地点头,合上了双眼。若不是还有清浅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荆悦都不确定面对的是人,还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喉头微动,压下酸涩:“好好休息,给你放长假,领俸禄的那种。”

郭四娘许是并不特别想和他说话,也有可能是累极睡着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眼前人并不是劳他百般牵挂的、朝夕想着的、亏欠的、不舍的、在乎的那人。

荆悦面色不愉,思及此处顿觉无趣,又有些悲哀。因为君臣之间的关系、顾及和道义束缚,他们似乎也……远了些。

还有那件事……

那个人……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说话时,她却开口了:“公子。”

“我想看明年的春花、秋菊、夏芙蓉。”

他沉默了,因为他竟做不到,更许不下一个承诺。“若你好起来,明年悦带你去看。”

她不置可否,手腕下仅隔一层皮的青紫色血管格外触目。兀自念着:

”我想看公子君临天下。”

会的。他在心里默念。那人却来劲起来,咳了两声后一溜儿地说下去:

“我想放肆地大笑或痛哭,而不被身体束缚。我想再一次跃马风流,我想掀羽扇把号令发布。我想南渡旭江征流虏,我现在庆功宴上随众人欢呼。”

“我想把去年未尽的诗句联完,我想在朝堂上看御史气红的脸。我想将此朝破而后立,我想让这世道不再荒谬。我想让百姓免于流离之苦,我想达公子所愿,行民生所顺。”

“我想待到战事休,我想倚在楼上看楼下歌舞甩袖。我想把那些不喜的茶和酒都浇了门前柳,我想留下三两文字,刻在埋骨丘。”

“我想用烈酒暖身,却不感到辛辣难入喉,我想抱着火炉看窗外风雪扬悠悠。我想在此刻有人踏风雪归,我想为他洗去半生风尘。我想嗅一嗅稻花的香气,我想听水车转啊转,涛涛江水流。”

“我想在议事时将窗扉扣,我想听那淇水夜里的船歌声,在黄昏很久后。”

“我想和绵泽道别。”

“我想和公子道句对不住。”

“我想和他……到白首。”

一向运筹帷幄,波澜不惊的人,红了眼眶,半生没再留下的泪汇作一道,缓缓地流出。这一刻,她不是初入龙气盘旋之地步步悬丝的姑娘,不是来自寒门左右不可行的石中玉郭氏,不是搅动天际的智仙谋主。她只是一个妄想抵抗生死命数的将死之人。

她失态了。

“我又怎么会没有不舍……我想活啊,我还想陪着大家啊……我曾以为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语气失了往常的逻辑条理,仿佛只是不经三思,便自然流出。荆悦置于这种震撼中,也不受控制地落了泪。他扭过头去,既是维护自己,也是维护对面人最后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出了最后一个愿。

“我想……公子……忘了刚刚那番话。”

……

“重黎。”郭曲侧在榻上唤他,“过来。”

盲者动都不动,既不像前几年吓得惊慌失色般自虐:“宣是疯子,离宣远点”,也不像更早前那样用期待欣喜又带着点惶恐不安的眼神看她。

他现在都看不到她。

“爷今天没打算哄你。”她皱眉道。

“咱继续上次的话题啊?咳、”她试探,“岭南和夏的能人差不多都辞世了。这乱世也该结束了吧。”

“哪怕只有你、咳咳咳、”她自言自语般道,“灭他们应该也很、”

“为什么只有我。重黎宣终于开口,“你呢?”

“咳咳咳、”

“为什么只有我?”

“我、”她正打算含糊过去,却看到那人眼睫颤动一如当年。

依旧是不安。

她忍不住沉默,只一会儿就咳起来“咳咳、咳咳咳”。

理智告诉她面对任何人都要控制,可有时忍不住不顾一切地去顾着他——一遍遍重复哪有什么真情,一次次被她自己瓦解;她颓然地坐直身子。

她太久没有说话了。

那个一直不敢信她、只敢嘴上刺她的男子再度开口,语气竟有几分惶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宣去叫太医?”

踉跄的步伐被她挡住,她轻声说:“没怎么。”

她眼眶有些酸涩,想着:这大概是爷坚持挣扎着还不死去的缘由。

第四十九章 听声识人免咥笑 祷神祝告心烦忧

你不要走。我求你长留,但不再奢求成为你长留的理由。

曾经的不折戟跪在蒲团上,从怀中摸出三炷香,而后又去摸香炉。从不信神佛鬼怪的人,不愿意出门受人围观的人,目盲之后太久没有出门。当他在香炉上方徒然地移动着手臂却几番落空,四周的香客也难免有些窃窃私语入他耳畔。“向下”有好心人提示,于是他轻“嗯”一声,手掌向下没入香灰里。滚烫的温度还未灼伤他的手,可他的脸已烧得通红。

他太久没有这样丢人过了。当他把香插入炉,才想起还要点燃。比刚才更加难堪,按他的性子早掀了香炉而去,可他只拿了香,同样艰难地一点一插。他所点的三炷香,终于也袅袅地升起来了。

明明他从不信鬼神。

他问太医,太医先是摇头,后在他的茫然中告罪。他去征游医,游医都道无计可施。他去求记忆里红衣的医女,医女面无表情地伸出被废的手。“……求你。”盲者看不见,只当她仇恨那一箭。他这一生所有的傲气都被打断了,叩膝伏拜于地,“要我的命也可以。”

“不是。”医女有些惊慌,却说不出那句,“废我一双手,休怪天与命”。便是双手健全,她也无能为力。她复杂地看着这个从来光芒万丈的男子,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

当重黎宣在寺庙中摸索着前行,前方一群身着袈裟的僧人整整齐齐分列两排。遥遥听见木鱼一敲,然后便有低沉的、古老的吟唱,唱着他听不懂的经文。路过的僧人、行人,都虔诚地朝里面一拜。木鱼敲快了,渐次连成一片。这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这行人堵塞了他的轨迹。置身人海,还未等无用的恐惧将他吞没,便有人强撑着将他相拥。“回去好不好?”

“好。”熟悉的气息里,他回身,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自己的双眼处,却又被洞悉他想法的人把手按了下去。“听我说。”她小声道。

“嗯。”

“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你不爽可以说。何必把自己定义得那么卑微。真的别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生活是你自己的,快乐和难受也是你自己的。”

“至少有我珍重你——”她脸微红,“不能更明说。”

“其他人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你可以选择过得更幸福更开心不为任何人。”

“……嗯。”

“我一直……”她轻咳一声,“生活一天天的过,开心不开心都是一天。可能其他人听到你抹黑自己会对你有偏见,但是曲不会。曲一直在你身后,你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但是请你遵循自己的内心,活得快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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