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不见,我做你的眼睛。书籍看不清,我为你读,你只管听。”
“曲在尘世游离久了,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遇见你,重来多少次都不会改变。希望你可以好好的。”
……
一百二十里皇城。这“里”是方圆,街陌相接约莫长两百里,走来有几万步。
穿行在其间的人,把脑海里模糊的图样描刻。不清楚的地方,都用足履过,使它清晰了。人海里蒙住双眼的公子缓缓前行,不用拐杖,不靠摸索,光凭记忆。
“他都撞墙上了,你还不挡住?真是舍得。”
“他总要亲自走过。”青衫折扇的谋主咳一声,翻手把掌心的一点血色藏住。“他总要自己记住。哪怕没有我。”
当那个身影在四面皆通的路口停住,四周的叫卖、交谈、车马嘶鸣都成了阻碍他的隔阂。所有的一切都向他涌来,所有的一切都弃他而去。那些不堪入耳的编排都一一放大,于是他又抬起脚,向南或向北,向东或向西。“向前是东。”郭曲说。
话语脚步草木声,衣衫珠玉相撞声。白日里一次次的跌倒、爬起、向前,深夜里听她讲那世情。夜以继日,日复一日。努力不见得有成效,但不努力一定没有结局。曾经的他习武。训在生死间,兵在险中练。现在他修文,山河阔土尽入他心,市井巷陌皆为他目。
黑夜与白昼相通,香花与毒草万种。黎民庶己青山万重,重黎宣去辨那鸣钟。当他的汗水苦痛,都映入众人眼瞳,所有的损毁中伤都自发停止,所有的不满都化作带着敬意的风。
“重黎?”她所唤的人,极其准确地回身,一步步地向她走来,一如之前的千百次。
“最不消费事的,是认你的脚步声。”盲者扭开头,双颊泛红,“它在我心中。”
……
所以你不要走。我的快乐想有人分享,我的难受想有人承受。如果世人背离,你在我的身后。如果天召你去,我会翻山搅海,只求换你长留。
白烟在鼎炉里升腾,香气在寺庙里充盈。小小的火星忽地亮起来,把香火覆上了神佛迷离的眼。圆寂前的一抹微笑,几千年的传统后仍有人聆听。
没有眼睛的人,直勾勾地望向天空。肃穆而坚定,希冀又憧憬。一缕青烟上达天际,似乎定形。他双手合十,慢慢地,缓缓地低下头。膝盖和手支地,他与山川大地相连。光芒万丈,漂浮半生的人叩膝俯首,头终于触到了地。
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运气,你是天赐的温柔。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啊……
……
坠落的泪清晰了喧闹的市井。这是梦里的繁华,这不是梦。
面上覆着布条的男子,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在阡陌之中。谁欣慰的笑还未展露,便因咳嗽而蜷曲下身。盲者身形一僵。回过身去扶她。谁料有人纵马而过,那马失控,其前是孩童。
但听惊呼,哭叫,马嘶鸣。一人影纵身而过黑衣紧,怀里稚童还未惊。风和马停,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好”,于是掌声如雷霆。
自卑了许多年的盲者布条散开,他本想用手挡住眼睛。可小孩子也开始鼓掌,拉着他的衣袖:“叔叔,你是天上的神明?还是地上的神明?”
“有什么区别吗?”他怕孩子摔下去,只得松了手,让创伤露于晴空之下。斜阳残照,他不知他的神情有多温柔。
“天上的神明在人间受苦。”小孩子幼小光滑的手拂过他的疤痕,“地上的神明在边境守护我们。身上也有好多伤。好多好多。”
盲者愣住。
一袭青衫的人把孩童接下来,玩笑般警告道:“他是我的神明。”
……
所以你不必烦忧。
如果有黄泉,我等你一起走。
第五十章 弄潮人与世和解 顽固子滴泪尽秋
“咳、咳……”
“咳咳咳。”
“咳”
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让人揪心不已,房内的温度已上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地上焚着香炉,底下烧着炕。即使两旁门窗大开,也不能让寒气渗透进这热汽蒸腾的房子。每一个进去的人,待不到半刻就热得满面通红;侍候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戴着锦帽,穿狐裘的王公贵族来了一趟又一趟,出门时都或真心或假意地带上了哀戚。
榻上的人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棉被里,手里捧着暖炉。饶是如此,仍是没有在脸上暖出一丝红晕。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神情恹恹,还没移动一下,就耗费了所有力气。形销骨立,披头散发,按说该是形容憔悴;可那双眼睛,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永远闪烁着智慧的眼睛仍是亮晶晶的,反映出这人仍在不间断地思考着。
郭四娘靠在床板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支起来。刚暖了许久的指尖转瞬变为冰凉,她在意识里想了很久,终于放弃再费些气力把手放上来。
门帘很小心地卷起一个角,屏风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晚秋的寒意走进。在房内呆了一会儿直至寒气蒸尽,他才直直穿过屏风,数着步子右转,一点点走来。郭四娘看了他一会儿,才尽力高声道:“这里。”
事实上这高声也只是她以为的罢了。这声音甚至比旁人说话的音量还低上一线,一向悦耳的声音沙哑,喉里始终有痰。她忍了又忍,才把咳意掩下去。
这点微末的提示很好地让男子定位了她的位置。他走过来,准确地找到床沿,犹豫地坐到她身边。
“手怎么这么凉?”摸到她的手,温暖的感觉带来一阵舒适。恍惚间又回到当年——什么时候体寒的他比她还暖和了?她也不挣脱,任由着他握:“暖和不了的。”
“不过,咳、咳咳。”
“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我去给你拿杯水,我……”
目盲的某人一下子卡住,感受到他突然的自卑,郭四娘轻声安抚:“不用。”
翻腾的所有情绪:自厌,自弃,不舍,悲哀,对世事无常的苦甚至憎恨,都在这一刻平息。盲者不再说话,握着她的手却紧了些。
“不过,”郭四娘继续未完成的话,“你在旁边的时候,会暖一些。”
“唔。”男子眼睛蓦地睁大,黯淡而失去焦距的瞳孔失了原有的色泽,看得郭四娘心中一疼。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有些仓皇地把眼闭上,应到:“嗯。”
良久后她开口:“我大概……”
“你会好的。”
她没有反驳他的话,心下分明道了句:骗子。
“你听我说。”寒冷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她尽力去抵抗它,“嗯?”
“我在听。”
“那好。”她浅浅地笑,不握他的手也离了暖炉,缓缓地伸到窗缝里漏出来的阳光下,“听好了。”
“好。”
“我希望死在沙场上。”
“……你!”
“嘘。”知他看不见,她也就省略了多余的肢体动作。“我希望死在山野林间。”
阳光偏移,不再暖她的手尖。她分辨不清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就两句话的时间。把手收回去,继续用细如蚊蝇的嗓音念到:“我也希望葬在戚城。那个见证我一生成败的地方。”
“你……”你怎么能如此坦然?怎么能、怎么能……
“重黎。”
“……嗯。”
“我很幸运了。”
握住她的手一下子锁紧,他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出声。
郭四娘靠过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反驳这种句式。他只是近乎乞求般询问:“我说了,你就……多……”
停留一会儿?
“可以呀。”
她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可被她期待的人犹疑了片刻后才回答:“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
被他大力钳住的手浮现出红痕,她却不加提醒,反而道:“握紧些。”
交握的手松了,但没有放开的架势。对面的人阴狠道:“听着,如果你再骗我一次,我、我……”
“我……能怎么办……还不是……放了你啊……”
近乎叹息的话语很好地诠释了他所有脆弱,郭四娘思虑着措辞,最终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算了吧。不挑明了,对你我都好。”她这么说。
……
“如果、如果有来世的话,来找我好不好?”
“那你得在个显眼点的地方啊。不然曲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