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走!”
“好。”她转身不过片刻,又传来他的啜泣:“别走,阿曲我错了……”
……
执念啊。
一个同样面目狰狞无人敢直视的姑娘,穿着被血污染得看不出色泽的衣裳,怔怔地瘫坐在柴房里。“呸!”有打扮得花枝乱颤的姑娘在她饭里唾了一口,骂着市井十分低俗,不堪入耳的称呼。“吃饭了。”如果省去称呼,再转换一番,便是这个意思。
“呸!快些养好了出来接客,捧你几年,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招呼一声就刮了自己的脸——让士兵糟蹋几次又怎样?你没尝过人间极乐,那军爷个个的——”她关上门,往里缩了缩,便听鸨母疯了一样地拍门:“阮红兰你别等那什么侯爷了!没容没貌,咱这种人还能干啥?她一个女人,你俩还好上了不成?”
不是同契,是知己。她默念一句,摸摸自己的脸,又触电般松开手去。门外不知骂了多久,她太久不出声,那鸨母便慌了:“阮红兰你说句话!要死出去死去,让你那相好赎了你的身,届时你便是饿死渴死在门前,妈妈我也不看上一眼!”
……
窃窃私语,杀人诛心。
“那个怪物怎么脾气那么大?前几天还看他摔了碗,让侯爷追着哄。”
“哎,我那天还看到他赶人家走呢。人刚一转头他又后悔,你说贱不贱。”
“姐姐们在说什么?”新来的小厨娘八卦地追问,“什么怪物?哪个怪物?”
“就那个脸也不能看,身子也不能看,哈都不干,整天对侯爷发火的那个。”小丫鬟压低的嗓音,“那天看他外形,觉得身体应该还可以。沐浴时我一看——猜猜我看见了什么?没一块儿好肉,半个胸膛都没了!那人是不是有什么自虐倾向,还是真是怪物——这样都不死!”
“对的对的,那天我还看侯爷拉着他试裙装。他那样的脸,还能看得下去?侯爷喜欢丑的不成?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温柔的人。”
“啊!那个人啊!”小厨娘一下明悟,“那天我看见他,吓的一天都倒胃口,饭也没好好做。可那天侯爷没回来,他为了等还一口没吃,也就没人知道。他还真以为侯爷每天都会看他不成?”
“闭嘴。”管事的来时,路上正撞见盲者。他听见了几成?他训斥那群嘴碎的:“胡说什么。那是侯爷的救命恩人!”
一众下人噤声,可管事刚走,之前什么都不干便有俸禄的人又议论起来:“原来是挟恩以报啊,看他那架势,都当自己是半个主人了。”
“那么废一定是白身吧,一天天那么能吃,浪费死钱了。”
“吃馒头都养不起,养他做什么!”
“一定是侯爷愧疚,不好主动开口让他离去,还一天天委以屈蛇的伺候着。伺候大爷呢。”
她只是眼里山河太多,忽略了这方寸而已。听得十层十的人快要走凿穿墙壁,一面这么骗自己,一面又忍不住地想:若是她,若是她知道……
“哎,你们觉得谁和侯爷最配?”
“是倪相吧,倪相那样风光霁月的人才值得侯爷的温柔。”
”胡说,明明是公子。”
“不,我觉得……”
……
三日的水米未进,许是惦念着一丝这么多年摇钱树的情分,又怕她真死在这里,传出去不干净,鸨母还是松手了她的卖身契。“出去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老鸨唾了一口,“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该最鼎盛的时候把你卖了。也怪我贪心!”
“嗯。”她轻应一声,当风撕碎那契,在风中一扬。举目无亲,她问着行人,打听到贞侯的府邸。
“又来了一个恶鬼!”踏进门时,她听见有人这么说,“侯爷最近老有讨债的不成?”她一僵:“叨扰了。”便辞去。
“卿儿?”她站在巷里,行人避之不及。找不到这么个人,她哭出声:“连你也嫌姐姐脏了吗?姐姐不脏的,不脏的,不脏的……”她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痴癫一样走向最后见过青卿的不殊台。竟让她推开了士兵,往下一跳——
繁华往事,已随沉香烟尘飘荡无存;落花纷纷扬扬,恰似那坠台的美人。
……
“最近怎么吃这么多?”郭曲只觉心疼,一边给他夹菜,“慢点,我叫厨房再做两盘。你们习武之人吃的都多,是我疏忽了。也怪你,你的事务,有一半儿压在我身上了。”
盲者把碗一开:“宣自己来。”
“……”她停顿一会儿,“怎么还瘦了?这么明显。”
“郭曲。”对面人把碗一放,说出一句话,“我们是不是该互相放过?”
“放过?你摸摸你的——”她本想说“心”,可他的伤正在心口。那里看不出原样,她便改了话锋,“就该不让你吃饱。吃饱了又跟我闹脾气。”
“可我不想耽误你。”过去他的醋性极大,她让他克制,现在他一再克制,又克制的过分。重黎宣面色一冷:“宣不要你的愧疚。你快走,找你的倪昌公子美人儿去。走!”
过不了片刻,他又该求和。一向自认为能猜透人心思似的贞侯无计可施。她贴身近前,强迫他直面着裂痕:“重黎宣,我不相信真的是你性子太阴暗。你再看……”
她停住了。下意识的一句“你再看我一眼”说不出口,身侧人扭开脸。于是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钝痛,相对无言。
……
兰草已成行,生于大道旁。来去摧折急,反赠一段香。
仰首盼春来啊……经历了冬夏的残躯还能再承受春意傾洒的温柔嘛?
露水予我以生发,阳光赐我以葳蕤。受露我伤几欲断,晒暴我泪几欲干。兰叶下垂,其下高崖也险峻;根木外翻,其周浊尘也上飘。艳丽的,终要苍白;张扬的,终要静谧。靡靡之音,不入我心,则我心仍通明;浊浊之水,不络我缨,则我缨乃清净。一世之烟花散尽,不堪者,就此受命;蛰伏者,十年磨砺,再度腾空而起,绝响铮音。
当那个面如恶鬼的女子踏上高台,世人的眼都不能与她平行。血色衣裙和衣去,但为君故——
此去归帝所,身后是人间。
第四十八章 尽人事形销骨立 知天命来生再还
从远方奔来的风邀请了每一片成熟的秋叶,在庭院里卷或展着。
轻轻叩响门扉的是对风心生向往的铜环。门内是贞侯侯府正殿,殿内是文朝国士郭四娘。只要她坐在那里,那么门外闹市喧嚣就不会停止,太学里的学子还能肆意地谈天说地,点评世事到酣畅淋漓;归家时嗅一口街头十里巷枣糕儿香,能醉上半天。
这才像个人间的样子。
顺昌二年,国号仍为义,年号仍为顺昌。
有新生的幼童正嘬着手指看母亲手中纸风车咯咯地笑。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义朝子民,连接了旧朝的涅灭与新朝的建立。废墟上新建了楼阁,断刃被熔炼成新剑,角落里污垢被涂抹:人们似乎忘却了两年前血漫朝野的宫变和制度改革,更别提再久远的、五年前轰动一时的天华三战;七年前的计破半壁;再往前的一月复国、破而后立。新朝把“文”字的一横拿掉,易“文”为“义”,似乎也拿掉了一些东西:百姓对皇室的隔阂、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的恐惧;当然,也有一部分王朝的威严。
毕竟,名为义朝,却是实打实的不义之邦。
“可惜了。”
难得不发疯的盲者咬着自己烧的“井”字饼,不知对谁感叹。
“曲也要。”
贞侯把手伸到他手旁边。
他面色一变:“想要找厨房说声不好?宣做的还能比那些退下来的御厨做好吃?”
郭曲呛得一噎:“你是用的爷府上面料不是?”
“宣的俸禄是拨到您府上不是?”重黎宣反问。
她又好笑又好气:“小……”刚想说句“小气”,又被喉中的痒意逼得一停:“咳咳咳咳咳咳……”她咳到弯下腰来。
“拿去拿去。”男子面色不好地把一块新饼投进茶里,再把茶递过去。
目不视物的人险些把茶盏递到她的脸上。
她笑得得逞,接过茶。
盏内一块松软的小面点被人从“井”篡改为“曲”字,在茶里一沉一浮。
“咳咳”
字被堵在嗓子眼里,郭四娘左脚绊右脚地冲到水壶边上,几秒钟的功夫灌下去半壶。“来人。”她清了清痰,忍着喉咙的肿痛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