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记得,四月……
正是桃李灿烂的时候。四月皇城哭嚎遍野,四月皇城桃李芳菲。
桃李芳菲?
桃李也不忍,可他们即使不忍,开出来的花儿仍是这样的红。
……
公子悦自认是个善于隐忍的人。
过去的事迹,他从未多提。麾下幕僚的脾气,他从未生气。他有野心,可这野心还不太大:比起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他更青睐把岭南和夏那帮流虏都灭掉。待到坐拥万里山河,再考虑那些华而不实的事。
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战死的,病死的,被害死的……他为他们风光大葬洒酒祭拜,他为他们立碑作传。
随着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他的心也不再似最初那样纯净:他背叛过人,也被人背叛过;杀过人,也险些被人杀过。他提拔过寒门布衣,也施恩于世家贵族;攻打过岭南,也与攻打过的岭南合作过。
他的年岁渐渐增大,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的明君晚年稍有不昏聩的:青史留名又如何?遗臭万年又如何?这生命太短暂,这年岁太迅速。还有那么多的事抱憾,还有那么多的人虎视眈眈……
他的谋主是能理解他的,他也不介意那人……
“后主名讳颇为有趣。”郭曲笑眼看向对面人,对面人正是倪昌,“绵泽可知是哪个字?”
“天理昭彰的彰。”
“果真有趣。”郭四娘眉梢一挑,“绵泽可知公子说的是……欲盖弥彰的彰。”
……
暗卫把消息递给他时,他并不生气。恰恰相反,还赞同得很。
欲盖弥彰、欲盖弥彰,他当然也想坦坦荡荡!
年少时他自认能压下倪昌那样的贤才,可现在他已经控制不住地有些嫉妒:倪昌比他年轻,也就意味着,他能活得更长!
而且他的眼里依然是那么澄澈,阅尽千帆初心不改的澄澈。
荆悦不自觉透露出了些对待重黎宣那种刀时的威压,可很快反应过来:
怎么会、他怎么会起了杀心?
可他已经放不下面子去道歉,也拉不下脸来和他解释。最终他居然无颜面对倪绵泽,转而私下里对郭曲说:“孤不想等了。”
不破不立,废墟上才有新生。
郭曲说:“好。”
……都怪这岁月太过吝啬。
……
静衡十九年,顺昌元年。
诸多乱流相互牵扯二十年后,文朝的势力版图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再也撑不起延续了七百年的辉煌。
鲸逝为落:这一落,把七百年来百姓脂膏的滋养、清明时律法塑出的骨,尽数都还给万民了。
弄潮儿那般人要破而后立,顺潮者一脉试图刮骨去毒。观潮者冷眼相待,逆潮者哪边都不赞同。过程痛苦,苦的是中间为棋子的百姓。棋子熔了,化作黑白水流。水汽上升,来年又是甘霖雨水。
长路漫漫古桥弯弯。辞故岁碎旧年,“文”朝变作了“义”朝,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天上星流转,烟火迷人眼。小童着花袄,蹦跳着争说那糖瓜儿粘;黄发人一抬眼,熬一碗粥待子女把家还。只有梦中才见的繁华,让老人家浑浊的眼都明亮。这欢笑声,甚至把再多的苦难,都从苦难人身上赦免。
青卿病初愈,将门外长灯点。尝草蔓,挥毫宣,绘长卷,笔墨丹青下淌着谁的愿。称了几味三帝钱、为了占卜摇竹签。
落剑处,铁钢断,喝彩鲜。洛芷柔踏雪上梁,却将窗花嫌。她褪了外衫将红纸剪,剪的是谁家福字画圆圈。
长路漫漫古桥弯。若真有忘川,忘川河畔溺水悠悠然。
“舀水杯沉天,地下有酒泉。”郭曲晃着杯子,哄小孩一般诱哄,“山茱萸,夜明砂煎地黄丸。吃了便给你买糖葫芦。”
“——谁要吃糖葫芦啊!”面上一道贯骨疤的男子窘急,这羞红打破了他长久的阴翳。恍惚间那个踏在鎏金战鼓上的青年回归,又是擂鼓震平安的不折戟。“再笑一个。”对面人喜极而泣。
鼓声动,点足尖,拨丝弦。身后无风,衣袂照样泛起千万转。红衣的姑娘在奢望着谁出现,她之后又等了许多年。觥筹错,转袖间,是愁闲。洛芷柔向外看,大红灯笼高高悬。梦中霜雪覆盖了故人容颜,她看向轩外,空见雪翩跹。
思君而不见,风铃空响车马喧。绕湖有甲子无狐仙。仍痴留人间。
“重黎。”鞭炮声里,郭曲把他下颌挑起。他挣扎着扭开头,不让她看那狰狞的面容。一声“别看”还没出口,她却已经止住,“甘露雨水普泽天地前、云海中千万次刮骨翻卷。”
变“文”为“义”,去一横降一点,确是碎旧年后开新篇。“我贪岁月。”她斜倚着楼,将折扇捻,“现在还不是时候,谢幕也不该由你来说。振作起来,嗯?”
“我……”盲者张唇想要说什么,郭四娘刚松手,他又立刻坠入一片黑暗。“咣当”的一声,他竟是打翻了杯盏。他站起来,摸索着踉跄而去:“不要你扶!”他甩开她的手。
……
“窃国者当诛。”张状元在纸上写道。这句话风险太大,但这么骂的人也不少。其言辞之厉,在新年刚过的几天,蓦然把寒冬冷风带回到人们心中。“抓了,一并抓了!”曾经的公子,而今的公子义文帝这么道。好像那个“文”字,就能覆盖他“窃国”的事实,增添些什么。
“抓来干什么。”倪昌示意他向后看,“奉为座上宾吗。”
“你……”愧疚变成了折磨,折磨变成了刀锋。他有些恶意地道,“年号改为顺昌,爱卿以为如何?”
单是一个“避讳”,便让半生无大坎坷的倪昌白了面色。
第四十七章 泣受露香兰高坠 笑晒曝浊尘上飘
面色过于白皙的人,受人嘲讽也久了。
“还是没办法吗?”郭曲拉着大夫到门外,放低了音量。门内传来一声不安的:“有本事进来说,还怕听见不成。”同时大夫摇了摇头。
“别,咳。”她怕刺激到那人的自尊,最终还是只说一句,“我很快就过来。”她又问大夫:“真的没办法?”
“医药所治是目不明。目不明者,”大夫指了指自己的双眼,“至少有目。至于公子——”
一道贯骨疤,自右额,覆眉眼,向左下泪痣而去。死里逃生时那人面上全是血,眉间全是伤,咬牙没吭一声,可疼得近乎昏厥。面上最是敏感,止住他的血,硬生生把人疼昏过去复又疼醒。目不视物的人疯狂地想抓住什么,她把手伸过去时又舍不得了,最后只捏碎了三筐竹简,两挂佩玉。
“他以后尽量不笑不哭,不悲不喜。”医者嘱咐,“牵动疤痕会疼,只目不视物已经是最轻的结局。双眼成那样,肯定是这辈子都看不见了。毁人精神先毁身体,一定要注意疏导——”
他每说一个字,心便疼上一分。这些字组合起来,有一会儿听不懂了。也就到最后还好些。疏导?他不需要疏导。他那样的一个人——
来去匆匆的脚步,终于有一天在他面前停住了。“抓住你了。”盲者忍着痛,展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让人心碎的笑来,“我很乖。你别走。”
为他而奔波的人停住,所幸眼眶泛红他也不知。疏导?什么叫疏导?她几乎都要去了那什么“三旬取一”,昭告天下似的,对他若身在梦里的好。可持续不到两天,过于惶恐的人便崩溃了。他把她推远,冷笑道:“滚!谁要你的愧疚施舍。离我远点!”
可她刚转身去叫人,盲者又祈求:“别走……我错了,别走……”
那天伤口崩裂。那之后他们就平常一样地过着。郭曲偶尔去撑病上朝,间或去问两味偏方眼药。无人时她听到对方浅浅的呼吸,却不敢靠近;归来时看不见的人却为她点一盏暖灯,灯火昏黄,等到天明。
久不住人的侯府,落尘的地板窗檐都被拭净了。她招呼着匠人在墙边路上打一排木钉,盲者便摸索着,像正常一般前行。此心安处便是家,她以为这人该越来越好。可是越来越多的争吵,他一日渐一日的阴郁,一次复一次的抗拒。包括她自身久不见愈的沉疴,逐渐失去感知的身体……太冷了。太热了。时冷时热,反复无常。
“重黎宣!”她一阵无力,“你到底让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