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24)

作者:绝不鼓曦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叹口气,路上有学子见他拱手,道句“师长”,他也只挥挥手。他有些疲惫地坐在椅上,手边放折回来的奏折,他却已失去了打开它的兴致。

梦、梦、梦,当然是梦!让士人不再为粮食烦忧,不再受家贫牵绊,不再因子行太远的孤独中犹疑。他知晓自己上谏的太过为难倪相:水灾、旱灾、瘟疫、饥饿已够负担,这些学子,未来的国之栋梁,又怎么能成朝堂的拖累?

从窗子看去,正见书院、春秋亭、不殊台摇摇三点一线。春秋亭外一桃一李,皆是难得的果中佳品,味鲜之王。饱满香甜的果子,众人都默契地不去摘它——再嘴馋的孩童也只在地下流流口水,那是金榜登科或青霄直上才有的荣耀,是打破世家姻亲封位贵族的证明,也是他教化的功劳啊!

就这样罢,他在心底道。学生为首位,名利便如此,始终如一。桃李便是他的伤疤他的官职他的荣耀,时间自会检验他的付出他的引导他的向往。教鞭戒尺敲打着他的手,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襟,他想他会一直如此、宿夜如此,直到再也走不动,道不出话的那一天。

他随意地翻开奏折,而后双眼睁大——那上面两字有如天籁:准了。

……

扣弦而叹击节而歌,荆悦子嗣的取名一向随意:大公子荆苹,三公荆芒,四公子荆芽——唯有二公子荆节可以说是受些眷顾的儿子。贵族子嗣有三:首者得天独厚,勤奋好学,自更高往更高。温良恭俭,教养甚高,品行甚好;其二谨小甚微,无甚大功,也不惹大祸,勉强守着资财过一生;其三纨绔骄纵,自以为高人一等,有恃无恐,迟早酿成大祸。

因此富难过三代,荆悦的嫡子间以荆节出众为首。虽是嫡次子,可他尽力去付出和倪相一样的努力,并且有着他一样的顽固:他坚信自己可以说服父亲,延续文朝盛世。

兄长荆苹作为当家的培养,志在四海;三弟聪颖伶俐,讨父亲喜爱;小四总想着出军挂帅,还试图拜那些武将粗人为师。利益无冲突,志趣又相投,荆节反而和小四关系近些。

“二哥!”

他被带走的时刻,每一个士兵都提防着武艺出众,性格鲁莽的四公子暴起,宣泄他的愤怒。最精良的禁卫军,最齐全的武器供给,这些护卫都签了生死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荆节一如当年,睁着如倪相一般温润的眸子:“小四,别慌。”

……

法者,无论亲疏,无论贵贱,一断于法。

荆悦纵权势滔天,二公子荆节纵仁厚有德,当他亲卫惊马,踏伤民众,这罪也得责。

“亲手送上刑台,断发为戒?”郭曲皱眉,可锐士如她,同倪昌一样没有立场去劝阻这件事,哪怕觉得欠妥,又一时想不出哪里欠妥。

“二公子宅心仁厚,不至于心生怨恨。”重黎宣道,“最多消沉一段时间罢了。”

他错了。

当这个温锦内敛,绷得如一根琴弦的二公子,一步一步地踏上高台。他刚直的性子和且直且脆的羞耻心,在民众的目光下发烫。今人诿责,前人自责;今人羞于道耻,前人敢直面耻。倪昌把他教得太好,和他一样的像镜子,映得民众小声的议论那般大,他荆节又是那样的小且无所遁形。

悔罪都要散发,他的刑罚也是断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和断头的羞愧与恐惧相类,教他突觉这刑之重。可他想起那马蹄下的百姓,当时其他民众那种惊恐不安的表情,又觉得这刑罚太轻。

政治清明是好事,可他是那般恐惧。他向下去寻父亲的身影,明知他的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可他还是心生一种不孝的悲切。

相隔太远,那台太高,郭曲还在想着有什么失策,庄重的表情倒和公子对民的哀掉肃穆切合。倪昌满心担忧几欲开口,刘舸老神在在地背着手。

其实换任何一个人,公子荆悦的任何一个庶子或嫡子,都不会有类似的担忧。大公子荆苹顶多气得摔几个碗,面上仍是诚心悔过;三公子荆芒会很诚恳地道歉卖乖;便是四公子荆芽也会越气越活跃。只荆节受不住——但谁也没想到他受不住。

当效果符合预期,公子荆悦却听到了不在预料中的哗然。谁也没想过,这位温润著称的公子会这般烈,谁也没有想过。他朝着民众下跪,磕头致歉;转向母亲,转向师长,转向好友,最后转向他那在权势中生的不臣之心的父亲。他知道最悲惨的那两年,民间有人易子而食;却也知道父亲的义父,那位被人不耻的宦官,为了父亲选择自裁,留一个“忠”的名声好为父亲铺路。

父子恩情啊……

因为此台太高,他感到一阵眩晕;同样因为此台太高,他庆幸别人看不清自己涕肆横流的情状。在民众的呼惊呼声里,他纵身向下——这惊呼将不再有他——

这一下不知道不知该说壮烈还是怯懦,他不知是清醒还是逃避。他死于当时英杰都能屈能伸故不以为然的羞耻,这一纵身,让他的母亲昏了过去;这一纵身,同样让荆悦心悸。周围的一切,身边人的反应,应采取的紧急措施,似乎都定格在这一刻了。

屡败屡战过不惮改的他,恐怕至死都不会明白怎么会有人对一出戏码认真至此,这人身体里还留着他荆悦的血……

他好像有一瞬的清醒,这顷刻的分明已足够教训。他将近四十,却感觉自己白活了半生,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他求助地看向倪昌,又感觉坠下的是他……

只那一跳仿佛在说:

若我应您的召唤而来,便该有权选择何时离开。

第二十六章 号千军自身难保 防万箭他心难测

同样是在高台之上,李澈在见到来人时下意识后退一步。

“兄长。”李清站在离他三尺处问道。

他有一瞬尴尬,但还是细细盯着他:“令牌拿出来。”

见了令牌,李澈仍不放心:“几岁的时候,孤同你弯弓射雁?射中了哪里?那雁现在养在哪儿?”

“兄长十七,我十四时。射中了雁左翅。那雁不是当天就炖了吗?”

李澈松了口气。李清好笑:“兄长受了红尘令不成?”

“嗯。”李澈也没有避讳。却听李清道:“她不敢只身闯进这里的。她只是精通易容,武艺不见得多高超——不可能在被发现后活着出岭南。那红尘令在文军中颇有威望,除非一次杀了你我兄弟二人和孩子,以命换命都不值得。”

“况且她敢留令,那都是针对没什么本事的副将。她就真敢杀主将前预告?不能的。恐怕和子澄那种迷惑手段相类,令分明暗两种。”

有一段时间,岭南军出战必喊句:“嗨——呀——”鼓足士气。有一日常叙暗下令不喊,打得对面措手不及。

“那她留令做什么?”李澈还未问完,已有了答案,“声东击西。”

……

暗流翻涌,岭南王明里暗里地排查了一番朝臣幕僚及他们的家人,好看看有没有什么意外死亡或怀恨在心的。这一查真出了一些小动作,但更多的还是平静。

平静?洛芷柔千里迢迢模仿一个侍卫一月,只为了恶作剧一样扔个红尘令震慑他?

李澈暂时没有时间去想此事。飓风来袭,暴雨倾盆,那淅淅沥沥时疏时密的雨延续了两个星期。把衣服放在屋内,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湿润的空气。寻常人家,积水堆满了院落,梨木都泡坏了花纹,烂在水里。

泥土并雨的腥气在这一天蒸干一空,按理岭南王连同属下应该去巡查:听说这场雨压塌了不少人家,淹死了不少孩童。

有的地方道路本不平整,他一压过,便险些陷进泥里。途径坝上,工头仍汗流夹背地敲打着堤岸,还给他指出:“这里有几道蚂蚁咬的裂痕。”

沿着河岸,走过洲头。工头追过来,跪地求见。李澈刚问他:“有什么冤屈?”那工头竟露出一种搏命神情,左肘夹着那岭南王向河水里一滚——与此同时,刚途经的堤坝上裂痕撑大,一向静静的旭江沸腾了,迎接着这两个星期的蓄水,跳动着向本打算施救的人群里冲……

勉强爬起来的李澈被一个浪头拍下,底下工头还死抱着他的腿,那神情分明是面对杀身仇人才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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