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眼睁睁看着一车车的金银被清点,识字的去念那榜:“……十二万!十二万两白银。”
人群哗然:“这算什么。这边有个欠十八万两的!”
“乖乖,俺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钱!”
“五两能让我家过三年!”
于是百姓彻底地和世家划开界限:贪腐的不是文朝,却是世家;朝廷不是吸血的敌人,耳而和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怪世家如此猖狂;连国库的钱都敢拿,还有什么不敢的?
重黎宣倚靠着墙——这个不久后拔除世家恶瘤,以雷霆手段抄家,震慑所有人的不折戟,还在想着怎么偿自己家族三十年……
……
洛芷柔站在洄步城内,看着这座曾经的边墙。曾经她想的是:
“洄步”城不见归人,没有人自愿前往“洄步”城。没有人来,那些坚守的人就不能撤哪怕一步。不能撤就只能不归,不归便成就边塞的名——这是个死循环。
而今“洄步”却是兵家圣地、军中荣耀。她站在城墙上眺望:遍布伤痕的城墙高耸,耸立在这座大陆的中心。以北的文朝黄沙,在逐水道竖起的林场面前苍白了色彩;西边的林海郁郁葱葱,神秘幽邃,不发一言;以南的岭南还借着山水,幼儿歌女还唱着畏惧它的歌……
洄步啊……它一直在这里,挡着一切的已知或未知的恐惧。
“我来参军!”底下有少年在大喊,那活力随着春风散开,“我要当大将军,骑高头大马,娶隔壁娇儿,盖那——么大的房子,打得对面一步也不敢进来!”
洛芷柔刚担心那些默默守着边关仍是无名的将士说些什么,却见他们围着少年坐一圈,给他讲沙场上南山和北水的故事。这些善意守着少年的梦,有如守着他们过去的半生。
洛芷柔偏过头,好不让泪落下:冬雪化了春便来,这一年洄步暂安。
……
青缁衣在哪里?有流疫的地方便有他青缁衣。他一个当不起“医仙”之名,但“医”当得起“仙”之名。生怕着倒春寒侵染了黎民,耽搁了这些农人一年的工作,成百上千的医者游走在在乡闾巷陌之间。
李三粟在哪里?有私塾公课的地方便有他身后桃李。他一个当不起“师尊”二字,但“师”当得起“尊”字。担忧着下一代孩童的教化,期盼着来年的“大治”,成千上万的师者停留在陋巷砖房之里。
刘宴秋在哪里?有水木汗水之处便有他磨茧砥砺。他一个当不起“匠魂”之号,但“匠”当得起“魂”这个称号。一屋一舍一砖一瓦,哪个没有“匠”的智慧和艰辛?上万万的工匠农人,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逐水悠悠,东去不绝。铺开妖娆春色,曲折在众生城前。听春风轻吻过了玉树琼台,戏阁里老生花旦正踏步舞枪转袖:一个老生咿咿呀呀的吟唱绝不会比红男绿女的欢喜忧愁来得精彩,戏里编撰出的故事越是曲折动人,戏台下林林总总的看客便越是叫好卖座。戏一散场帘一落幕,便是人走茶凉,又一遭奔向生活。
英雄的史诗有诗人传唱,生活的史诗却只能由生活奏响。医者、师道、工匠、艺人……沂水春风,是荆悦十多年前那一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一场掀帘风,掀开了一些人的眼帘,强迫他们看这些朴实坚毅,默默无闻,却不可忽视的芸芸众生……
“重黎啊。”青衫折扇指点江山,“爱民如爱子:而保暖不愁,衣食不愁,便是为人父母给予子女的,最大的恩惠。”
“那,教化呢?”那人竟还反驳。
“你我有体验过这种东西?”郭曲笑了,“无力施教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心向教化的心。只要有心,有无相似。”
繁华如梦。公子荆悦途经逐水分支,但听得民歌悠扬:
“淇水深深渡……哎哎;提裳快走哎……哎哎……”
“姑娘一笑皓齿露……哎哎;在那河岸头哎……”
……
东海起波澜。翩然一舟上,“夏”的谋士林阳正随心飘荡:“这个时节,江冰该碎了吧?”
“是。”小厮苦着脸,“您不回去么?这样主公会生气吧?”
“无妨。”林阳倒是随随心所欲,甚至想起了些旧事,仿着那个老对头道:“起舟,便好。”
“大人,有人!”行了一会儿,小厮指着前面道。
“去看——看看。”林阳一顿,“刘晏悠那个老家伙说话怎么做到两个字两个字的?他不别扭吗?”
近时才知,是一艘大船触了礁,其上白帆残破——白帆?多年来的警觉让林阳下令:“回返。”那边人却看到了他们这一节扁舟:“那边的,快来救人!”
林阳只当没听见,看够了热闹,反催小厮加快速度:“回返,回返。”却见一高瘦人影脱了上衣往海里一钻,竟是直奔他们而来,比船来得更快。
且瘦且高,白帆,命令,林阳扯扯嘴角,已有个不好的猜想。也是离了刘晏悠那狠人多年,他都快忘了好奇心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乱世又是多么可怕——
几百米的距离,那自小在海里长大的青年,只换了几次气。几个猛子游得也无声,把林阳这种落了水只能扑腾扑腾不沉下去的旱鸭子看得羡慕不已。他再看看赢弱的自己和清瘦的小厮,本想着好歹人数上占了优势,现在却是心里没底。
徒劳地说“回返”也快不过善水性的这人,他犹豫片刻,第一反应便是散发遮掩自己左脸上的一小块疤,同时心里叹一句:他笑刘宴悠遮盖身份的苦心竭虑,而今还是要学他!
“幸——”抓住了小舟的人一甩头,一句不见外的“幸会”还未出口,这被人称“苟常”,不矜名节的人却是一愣,脱口便道:“额上一抹血,成林避风沙——笔作金鳞甲,射落月韵烟霞——这么巧?”
“幸会幸会,相逢即是缘。”林阳这厢还在叹“此子脸皮之厚,吾愧矣”,他便好像不是自己追上来强留人家舟一样,“林兄相必也认出了叙了,不如上船坐一坐?”
林阳扫了眼那半沉的航船,再瞥一眼同样缚鸡之力的小厮,对比番这“苟常”强壮有力的身体,认命般地答:“……好。”
第二十五章 栽桃李春秋览遍 弃独尊法者不殊
静衡十六年,春秋亭立,于是文朝教化复兴。教化复兴,便有人敢在纸上写一些倪昌见了想打人,贞侯建了笑出声的奇特的东西。
臣颂陛下:
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载见天子,穆穆九重上。
众星拱月,举世无双。
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并东海云泽光。
钟鼓声锵,箫管鸣响。烛照天明,长乐未央。
千秋万岁,与天无极;延寿万载,与地久长。
五彩羽为饰,七弦琴列张。
日月有成就,年岁丰收忙。
声威震天下,良行感八荒。
盛德延后世,仰慕无穷时。
国运昌!
……
佩芷书院坐落在戚城以北,京城以南,距不殊台不过两三里。这个不太出名的名字,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天下人才十分,三分自佩芷。文人又喜好交游,信正统、气节、义气,于是这三分扩成五分,牵连着半数文人。
文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写上面那种毫无意义的颂文还罢,倘若他们写君王,说君王骄奢,喜好享受,好美色,耽误朝政,亲小人远贤臣,那便人心浮动即将乱了。
所以春秋亭建在书院附近:传统文化积淀,人才、决心都唾手可得,春秋亭只消注入经济,鼓励他们去开办学堂便好。
“不如他啊,我们都不如他。不能让人才在我们这代断绝啊。”
被这么赞誉的李三粟抱着书,匆匆走在榆荫道上。他亦有烦愁,并无数次问过自己,真的值得吗?他自认才不下于那什么“文朝四谋”——倪昌、郭曲、刘舸、重黎宣——连重黎宣那个武将都能在列,他为什么不行?因为和岭南反贼一样的姓氏吗?
忠诚孝道勤奋谦恭,他把这些传给后代。看着学生出人头地,他再看看自己:无功可炫,无能可呈,现年五十又三,仍是籍籍无名。他教学生贫而不贱,富而不骄,自尊自重自有贵气,可他天年将近,又有些怀疑自己。心随境变,他看书时有种恐惧:山荫道上目不暇接,前人智慧高山仰止,连前人的书籍都没有吃透,这学问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