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绵、泽。”
当年斗嘴的少年少女言笑犹昨,可相处的时候已然凝涩。
一人毫无心理负担,另一人已经挣脱不得身上的枷锁。
少女灌了酒:“就给你一次机会,你心悦不心悦我?”
她没做任何特别的动作,也没露出任何一寸倪昌所不让露的肌肤。便是那酒也就倾洒而下,可倪昌就是红了面颊。他迅速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推开她:“昌有妻了。”
“不是还未开始的联姻?”
倪昌也不回答:“四娘,你醉了。”
“我醉了。”少女一笑,摇摇酒壶,“明天见呐。倪相。”
大概在场的风,能看出少女的手微微颤抖。只有云,能看到那穿着白衣,俊秀无双芝兰玉树的玉人倪相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日后,也大概只有雨水见证了千百人开宴,却独少一人的婚礼,见证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一对璧人。
不在场的只知道,不到半个月后,石中玉郭四娘声名鹊起。顽劣风流石中玉,也终于以女子身挤到了文朝双璧的地位上。
……
醉鬼打了个酒嗝儿,眼里尚有一丝狡黠的清明神色:“比起醒酒汤,我更想——”
“你又在想谁?”重黎宣追问并强调,他满心隐秘的欣喜和不敢置信的恐慌。然后是想起什么后滔天的嫉妒,最终却只能站在那里隐忍地辩解,“宣不是倪相——”
“傻子。”郭曲回神,一拍桌子,单脚支地,另一脚撑在墙上成包围之势,“你以为我把你当谁?重黎?”
“宣……”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人把酒灌了满口:“唔……”
“喝!”郭曲笑,眼里分明有着盈盈笑意。
“我……”不胜酒力,“咕嘟……”
难得看到眼前人失态的时刻,郭四娘笑成一团:“哈哈哈哈。”
“爷也不喜欢喝酒。”她说,“可曲刚刚去了某个地方、咳、布条线……失策喝了口、”
“光爷醉怎么行。”她侧着身去看他,“你也醉。谁也别笑谁。”
却见那个才饮了一杯的某人已然红了脸,看样子还颇为冷静,问的却是平日绝对不敢问的话:“你是不是去花楼了?”
语气里居然有点委屈。
“……是。”
“郭曲你个混蛋!”
郭曲一时说不出话,倒不是别的,只是……
她似乎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出了名的……
美貌。
一个男子用这个词似乎显得阴柔,但他的确适合这个词——凌厉的眉眼为她柔下来,异色的眼瞳里尽是看不清的水色;鹰眼薄唇,三千青丝里混着一绺束好的白;便是质问也是委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他问。
“喜欢的。”
她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只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
都怪他、那日酡红了面颊。说要话天机,却酌一盏醒酒茶。醉玉颓山、一时不察。……却原来我也好慕风雅。
这一盏打破了某个人长久以来的所有克制,也可能意味着从此乱世少了两个惊才艳艳的蜉蝣——越界了。
有了牵挂,不再无所畏惧的将军,是害怕一无所有的搏命者的。
郭曲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眼前人跟快就会带着一身伤回来。现在她却只是小声问着:“重黎以后想做什么?”
清醒过来的人跪在门边答:“散发弄扁舟,乘桴浮于海,迎沙而成林,执杖而耘籽。”
“埋没太可惜了啊。”郭曲这么说。
第二十二章 拔恶瘤此山路远 不龟手此恨绵长
人才不会被埋没,这是文朝战后的状态。
天转寒凉,风添凛冽,人一旦离开坚硬温暖的砖房,难免冻得青青紫紫,战战瑟瑟。
因此上朝的那一段路,就格外漫长。
“下去了。”郭曲掀开帘,话已凝成一团逸散的白气。风那样有力地把她向后拉扯,风停也是寒。这对三伏天也要衣裘的她来说,不亚于一场折磨。
“啧。”但她只叹口气,便毫无犹豫地往车下跳。接着便是溯风而上——总感觉她无论何时总在溯风而上。这风太大,快要把她这团火吹熄了。
“……你还是罢朝吧。”骤然风停。
郭曲冻僵了的思绪反应片刻,鼻头一酸,却是道:“做什么?”
把风挡了的人干脆地扛着一床被子,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你不好好呆着,宣就只能日日抱着被子上朝咯。”
“被子放哪儿啊?”想起前几日这人归来时那一身伤的郭四娘刚想让他远离,又被他这话打断,笑了。
“什么被子?”重黎宣顺着她道,“剑有剑鞘,戟有戟鞘。剑戟不让入朝,可戟鞘能啊。”
“你确定这是鞘?”恢复了些温度的郭四娘往手上呵一口气道。
展开被子挡风的人极荒谬,又极认真地点头:“嗯。”
她移开视线,满心的思绪都乱了。
……
“此山路远,若有四娘相伴,那也不错呀。”红衣的医女这么道。
面具下那人沉默一会儿才纠正道:“洛芷柔。”
“哎?”
她一回头,牵住马绳:“上马。”
小姑娘艰难地爬上马背,青丝红髻,细缩的肌肤在动物粗糙毛发的衬托下十分惹眼。眉眼弯弯,红衣金卷绻,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去哪儿?”
“把你送回你哥那里。”
“咦咦咦?那你呢?”
“红兰姑娘声名大噪,恰是除世家的好时机。”
往常小姑娘定会先问“为什么要除世家”,这次却是惊起;“红兰?什么红兰?是和我一样好看的红兰吗?”
洛芷柔摇摇头:“不知。若是这三年我出兵辗转,固守千里边疆,缺席甚至、干涉扭曲你的人生……待三年后……若是能此间事了,边境平安,民心所向,我也算圆了梦。届时你我奔波南北,开仓济民,斩奸佞、肃清平,在人世里忙忙碌碌一世……
何如、啊?”
……
“世家还欠着国库的纹银?”重黎宣皱眉,“王氏十万两,徐氏十二万,肖氏五万……这么多?快赶上两三年的赋税了吧?”
“超过了。”郭曲磨着墨,“前朝以奢侈为高贵,从上到下,竟以谁家奇珍多相互比拼。君王不加阻止,反而赐给胜者古玩字画,以之为繁荣标识。于是官员贪腐,中饱私囊;百姓税重,逃往岭南。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才有了乱世之兆。公子上位后一直在追讨,只世家顽瘤,仗着底蕴深厚和法不责众,一直拖欠着。”
“故意说给我听的?”重黎宣轻笑,把他手中墨接过来,“一家带头还了,平衡便被打破,其他也就不敢不还?”
郭四娘没说话,只是把折扇推过去。
“你靠近些。”得偿所愿,眼前人拿着扇子便逃。欢悦的不似是受什么无人敢接的苦差事,反而是受邀一场欢宴。“小问题,有宣出马,自是一分不落地收回来。”
……
半月之后。
名义上他的“族长”,那个万事向利益看齐的中年人淡然地推开眼前的剑锋,第一句话却是:“怎么不用戟?”
“施展不开。”
瞥见他眼底的倨傲,阅尽风霜的族长笑笑,给他传授最后一课:“你不会还以为杀鸡焉用牛刀吧?我就没有后手了?做什么事情都要全力以赴,你早晚会吃亏在这轻敌上。”
重黎宣把剑移开,主动递给他:“您拿剑也杀不了我。何况利益为先,您不会动手。”
“那若换一个人呢?人是会变的。”中年人当真没有接剑拼死一搏,“你确定了?若无世家,你纵是猛虎也没有爪牙。你将站在所有贵族的对立面。据我所知,你在军营里的处事也不够圆滑。教训士兵,不提能保他们一命的好处,单说他们的错处,冷下脸去训斥。世家之敌民心之背,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有天东山再起,那所谓“公子”真不会再借某人之手,像你对付世家这样对付你?”
“话不多说了,你有自己的想法.”族长话锋一转,“你要海晏河清,便予你海晏河清;要天下太平,便助你天下太平。你舍了姓氏姓什么“重黎”我不管。但你绝不能忽视了家族对你的贡献。家族欠你的,这一场赌也就还完了,但生恩养恩教化之恩你却未还。一恩十年,你至少得还上三十年。要么皇亲国戚,要么财运通天,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