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就可以同你秉烛夜谈,同饮同卧,抵足而眠。他扭开脸,不敢去看她:“宣先行告退。”
“退什么退。”郭四娘单腿一拦,阻住他的路:“若爷是男子,你是女儿身——”
“爷必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从此不纳妾,不娶婢,一生一世——”
“一室一家。”
月光下他看不太清对面人的表情,也分不清她是认真还是一时戏言。巨大的难以置信和由衷的喜悦渐起,盈满,肆溢,最后被他的沉默掩盖。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却是什么也发不出了。
地面上兰草兀自摇摆,刚刚说出这番话的和听到这番话的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此事。郭四娘合了扇子,又靠过去问:“好不好奇我的名字?”
他猛地抬头:“好奇!”
无他,只因“郭四娘”这个名字太过寻常,排行第四又无意起名的女儿家大多叫类似的名字。郭四娘笑:“那……我可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好、”
她把折扇一转,擦过他的发丝:“爷还没有名字哦!怎么样?”
这一句里藏了多少过往,却被她以如此欢快的语调说了出来。重黎宣一时失语,又听到她说:“既无父母,也无甚亲朋;家门伶仃,但由爷做主。不如……你来给爷起一个?”
“如何?”
“何如?”她柔柔地绕着折扇,这两句似叹非叹,引得他心下一颤:“好。”
“郭曲。”他沉默一会儿后道,“郭曲可好?”
说路用“曲径通幽”,说河说“九曲回肠”;仰头向天际一望,没有一片云不曲成最美的弧度……小小的一个“曲”字,六画十二折:笔笔皆横竖,划划不打弯;可婉转含蓄,处处是选择。
这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好名字,不押韵、不动听,不寄寓、不抒情,甚至不符合二人的文采或是其他才能;更甚者,会让人想到“曲意逢迎”……
但他本意绝不是不让她挺直了脊梁,或不允许她热烈地活着;只是想让她承了这字中来自自然的智慧,或者说,一种技巧,好活得长长久久……
“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郭四娘把折扇一靠,“单从声调上——不过,我喜欢。”
心情大落大起间,他笑了,仍是那个字:“好。”
我愿你含蓄似岭南园林浑然天成。热烈似百花争芳春铺四野;
我愿你处世高明迂回,又期盼你初心无畏;
我愿你把刚烈热忱融进丝绸般的柔顺,我愿你曲而不折事事不悔……
霜夜星宵,莹月挂梢。
郭四娘、郭曲忽地冲他一笑。
……
曲高和寡啊……
观潮者刘晏悠靠着身后的门庭:“人道某怕死,却不知……”
“某的确怕死。”
一计乱世始,满眼寒凉看世间苍生挣扎起落;他只安安静静沉寂下去推到一旁,谁势力强就投靠谁,也不追求什么风骨无双、不在乎什么声名狼藉。
溃堤掩藏是为自保,寡言少行是为避祸。他也自知名声扫地主上猜疑,干脆闭门谢客;做一面活招牌,不到绝境,一句也不多说。
当年经历过的人一般就丧命在乱军中了,也就他稍好些:
不过是家门伶仃父母不认,不过是不敢留子嗣以至断子绝孙——
他似乎能看见自己的未来:谁不知道一代英杰刘舸刘晏悠最是长寿。
但也只剩下长寿。
第二十一章 饮情仇风沙作酒 醉温柔散发弄舟
我用风沙作酒,求换你长寿。
边境暂安,内政不归她管。好容易得了清闲的贞侯又混迹在她的情报网中。
平日见阮红兰,她从不沾酒水:今日却忘了这条,饮了一口。
楚馆章台的酒茶有些麻烦,本想着处理的某人,在赴了一场洗尘宴后,忍着不喜灌下去了更多的清酒,多到便是她这般酒量的人,都起了混沌。
一挨上可以放心的人,这之前喝了什么,也都忘了。
等到重黎宣把人拉回去,已经变成了这样:
“来啊,小美人儿——”
“美人儿?”
“美人儿你怎么不说话?”
“来啊——”
这般喊了一路,一路上就有多少户人家探头去看。重黎宣解了她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好不和醉鬼一块儿丢人。回到府上,他才好不动声色地推开怀中的人,又小心地护着好不至于磕碰到桌角,说上一句:“郭四娘。你喝醉了。”
“才没有!”那人双颊酡红,满身酒气,“军中都禁酒!爷禁酒多——年了!”
“是是是。”并不想和醉鬼争执,他小心确认那人安分地呆在椅子上后转身欲走,“自己待会儿,想走动叫我,别摔着。我去拿醒酒汤。”
“不喝!”大概只解了一个“汤”字,强迫自己灌了一肚子水的郭曲干脆地拒绝,反将他一军,“你不是该叫阿曲吗?”
“阿曲。”他妥协,“喝一口罢。不然明早头该疼了。”
……
“快来喝解酒茶。不然明日头该疼了。”
如明镜般通透灵秀的小人儿正挂在白衣公子的胳膊上:“绵泽——”
“绵泽”
她每过那么一刻,就唤这么一声。
“同辈的好友之间才叫字,郭四娘你换个称呼。”白衣小公子无奈一遍遍纠正,眼里却是欢喜和纵容。
“我们不是同辈?”小姑娘仰头去看他,“你也不过比我虚长那么几年。”
小姑娘说完就慌了神:“难道我们不是好友嘛?”
白衣小公子一扶额:“等你长大些……就不该抛头露面,也不能这么唤别人的字——”
小人儿睁大眼睛灼热地盯着他看,他说不下去了,一叹:“罢了。现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长大了就不能抛头露面?”
“因为女子有三从四德。”
“哪怕我像男儿一样,熟读古今心藏天下也不行吗?”
倪昌突然感觉有些残忍:“哪怕你强过世间大部分男儿也不行。”
“为什么男人没有?”
他想了片刻:“因为三从四德是男人写的。”
“我可以变成男人吗?”
“不能!”他吓了一跳,“这是生来就注定了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一生的。”他抿唇一笑——这笑也曾含有调皮的神色,现在却只剩温润了。
“那我可以给男人制定新的四从三德,把他们禁足在家里,让他们只能听从母亲和发妻的话,保持贞洁,或者让他们不能抛头露面吗?”
倪昌只觉好笑:“你醉了。沾酒做什么?”
……
“我若是妖,就往仙里闯荡;是人,就往鬼里搏命。是男儿,就当那智计无双的弄潮领袖;是女子,就倾覆了他这个不公的规矩:男子又如何?女儿又如何?”
……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都城水深,深!深!深!你为什么不听?”。
“我大概早就出不去了。”小姑娘长高了,能看到她的发顶。她眼里通透如水,“所以,这一次站出来与否,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你在水中央啊。
二人就这般怄气地站着,或者说,白衣公子怄气地站着。小姑娘很快又没事人一般,脆生生地问:“为什么会乱呢?”
“你不需要知道。”
“如果没有那些公子王孙,会不会……?”
女子没有说完,但意思清晰地表达了出来。
“不会。”倪昌强调,“没有一个公子荆悦,就会有下一个公子赵悦、钱悦、孙悦、李悦。总要有人来接替这个位置的,这是大势……”
“既然是大势,你为什么要反抗呢?”
“我怎么抗……”倪昌险些被她气得失去镇定,“你怎么看出来我……”
“你提起文朝的时候,眼里有光。”郭四娘说。“和我提到你的神情,那种欢喜一模一样。”
倪昌沉默一会儿,压下火气:“你停下吧。”
“如果灭了那些公子王孙……”
“停下。”
“如果灭了所有有野望的玩意儿……”
“停下。”
郭四娘皱眉:“为什么一定要是在腐朽上改变,而不是破而后立,以求新生?”
“会死很多人。”倪昌说。“会很多——很多人。”
“好吧。”他以为小姑娘会坚持的时候,小姑娘两手一翻,“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