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颓然长叹,而后昂首折腰。这个没留下名姓的、一向谦恭且不出众的身姿竟有片刻傲岸:“罢,罢,罢!成王败寇,一时荣华!蜉蝣命短,一观日月;玄武寿长,不过期年。到最后若是殊途同归,泱泱盛世;再不有人受制于身家老小性命供人驱使;再不有人为了二两银子流离失所,白首不归;再不良田荒芜,冬寒夏苦,年年服役,不见父母;最后是何人,又有什么干系!”语闭竟是泠然而笑,骂一声“昏君”,嘲一句“走眼”,碎一次玉玦,回望故里道二字“勿念”,以头抢柱,辞世而去。
“……”彼时邓炎早已见多了流离,冷下了心肠,仍是手拿着枪静立在那里,没有为陪伴自己最长的谋士之一有哪怕一瞬的动容。只瞳孔微缩,双唇张大,仿佛还陷在刚刚,回答身边的人的责问。
“原来……这才是蜉蝣吞鲸么……”
“我……一直理解错了?”
“这是您对我命的判定?先生弃我而去的理由?”
“若我……是我愚钝。”
“是我狭隘了。“
一代豪杰只□□冲入乱军,所过之处血雾漫天。不知过了多久,那个旧伤上面添新伤的身影单膝跪下,被人一刀挑了头颅——“西北王已死,何不投降”的欢呼声中,那头高高地飞起,双眼仍在直视皇城的方向……
……
为了表示诚意,刘舸把自己双手缚得严实,此时竟是动弹都有些费力。心中再怎么不定,他面上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他与荆悦的过节不深,知己知彼,也颇了解荆悦的为人。虽说阴了一把郭四娘——但她这不没事么?
被罚了三月俸禄的郭四娘轻笑一声。
见得压迫足够,荆悦俯下身,行了个标准的礼:“先生请起。”
……
“先生请起。”
常叙掸掸土,不急不躁地起身:“见过岭南王。”便对身后道,“献剑。”
剑者,兵家所钟。李澈爱剑,闻听此语,果不其然缓和了面色:“先生倒是知澈所好。”
他上前接过,又后退一步抽那剑出鞘:寒光凛然,一往无前。可见它的上一任主人是怎样爱不释手的细细擦拭,周身的血气,只不知贯穿了多少人的胸口:戾气颇重,却是凶煞之剑。
“好剑。”李澈观赏片刻,赞叹三次,直看得身边的胞弟皱眉,抱拳对常叙道,“对不住。”便夺了剑,狠狠地向地上一摔。金玉相撞,玉碎而不复全。但见剑身破裂,众将哗然,却只敢用眼神指责他的荒谬。
常叙淡然的眸中显出一丝兴味,试看这兄弟反目的戏码。却不想李澈固然生气,却只是问:“清儿摔剑作甚?”
“兵者不祥之器,战者不义之师,美之者,是乐杀人!”青年这么说,却是走近,俯身,捡拾,收束,用衣裳裹了那裂成几块的剑身交还给他。
“好好好。”这次李澈的喜悦却比上次尤甚,“我爱剑,而清儿爱民。”便把这剑束之高阁。才想起常叙般,恭迎入座:“先生可有话要说?”
“愿作水。”常叙愣了片刻后,却是侧窥着李清道,“后来者为风。一风而过千里外。”
唯那束之高阁的剑见证了这句誓言,看那青年不久后治邦以礼乐仁德,复不可能为可能,把它的戾气洗去,灵魂归矣。千年后历史的温柔绵长中,有谁把它吵醒,惊诧着:“这束之高阁的是什么?一座钟,一尊鼎,亦或一片瓦?它身后一定是泱泱盛世吧?”
恍惚便有一声沉重的轰鸣从眼前的青铜利器传来,以一往无前的锋锐破开了时间、空间,撞响了历史的回音。
谁几欲伸手去触摸它,又次次缩回手去。一种久违的情感在灼烧,直烧得他丹心如鸣,热血滚烫。而那断剑,其身笔直,其魂不屈,敲醒每一个闯进它生命中的人。
第十一章 联越枝国之倾覆 势锐去危在旦夕
天下南北二分,渐渐平定之时,变故突生。
谁也没有想到,李澈竟有那样大的野心:当西域“越枝”联合同它在内的边境九国来犯,李氏竟与其联合北伐。不到一月间,精蛮强壮的狼骑打得毫无准备的文朝山河破碎。荆悦就任期短,到底还没够到四方——由一百二十座雄关到一十九城,眼看文后主何彰要被逼的退位,文朝也将要被地图上除名了……
……
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亡国……
不,或许该问,有没有想过亡国吧。
正如青缁衣所形容的那样,乱世无非是一群不知其性的“草药”放在一起熬煎。冲突、爆炸、碰撞,迸发出野心、希翼,亦或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永不停息地聚或散,离或合,许诺或背叛,伤害或反抗。这太可怕,炉子会被毁坏,毒气会被放出,最后所有草药连同那水,只余一团灰烬。
有人曾说三统论:世运有黑统、白统、赤统循环交替,周而复始。此时文王室尚黑,岭南尚白,不久后还会多出一统尚赤。历代君王建新朝时才可改正朔,易服色,明正统;而一时竟三统并存,世间大乱。
赤统未立,黑与白间倒也暂时平衡。
白统联越枝,便是打破了这一平衡。
……
营帐里传信的士兵来来往往,在他挑起一盏灯的功夫,地图已经更改了三四次。
“咚咚”的鸣鼓声震得大地都在颤,鸣金收兵或擂鼓出阵乱成一片。无一例外的是,每改一次,那些地图上做工粗糙的黑色旗帜就被拔起来一片,然后被白色或暂代越枝部落的红色代替。于是他所熟悉的地界,版图一再地缩小、再缩小。
他为什么会愤怒?他倒是知道一些兵的想法:哪怕他们卑微到了尘埃里,哪怕他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当他因困顿风尘而向他哭诉的时候,当他在异国他乡,用乡音喊出那一句“娘”的时候,它会给予出温柔的庇护吧。
那些健步踏过的士兵,都是被母亲牵挂的孩子,仅此而已。
当那些他曾经走过的小道,驻过马的堤岸,登高下瞰的城墙,全都在战火中燃烧。包括那些回忆:说书人讲故事低吟浅唱,田父弯着腰来插秧,渔翁驾舟踏一江碧浪,夜半僧人将钟敲响……那些日夜踏着纺车的女子,那些温软绵长的歌谣,那些楚馆楼台强笑的姑娘……
那些乡音那些歌谣,被兵器交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打破。夏日湖边如潮的人海,蓦地爆发出一阵哭喊。城头的旗杆倒下,白或红的旗子刚要升起,那黑的战旗又摇晃着站起来了。
扬起这一幡的人,好似一块铁般抱着旗熔化,和地脉连在一起。不断的殴打声,沉闷的撞击声,和失去意识前为了不惨叫而失了面子,强撑着咬破唇的声……
重黎宣用了一瞬去想,是什么让这个有盛有衰,有分有合的民族延续了这么久?
明明憨的可以,连一句讨饶都喊不出口。
可他分明清晰又回答了自己:骨子里的气节,血脉中的凝聚力,文化上的认同感和精神上好似一块铁的团结。
他看到一个唤作文明的东西,非要点燃它的传承者,说这叫韧性。
……
他率兵去救,路行到一半,探子却回报此路不通。“不通?”他怒极反问,手指指着一旁的地图。“刚刚还……”
他停住了。
只有探子麻木地,眼眶通红,不待命令便奔赴前方。重黎宣刚想开口叫住他,才出口一个字,便有一片箭矢从天而降。他舞起戟去挡,叮叮当当的落地声中,那个探子身形一顿,双膝一跪……
乌压压的一片大军,从本属于文朝的城池中涌出来。信仰正被摧毁。
强敌压境,可是那个玉剑银钩,可镇三方,断戟分兵,卸甲划计的将军……
尚且稚嫩。
“世家,世家……”他分不清癫狂还是悲哀地笑了。
……
有个故人冲他一笑。他说:“吾之侍国。有如亲子。”
“——恨其不幸。——未尝思弃耳。”
没有留下名字的他,冲入乱军中的他,叫什么来着?
他开始憎恨最前面的两排刀刃:那里每挥动一下,就有人躺倒。而躺倒的那些人,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个名字。
重黎宣自信,或者说自傲是前后十年的佼佼者了。可再怎么出色,也比不上别国百年的底蕴,万千的人口。世家呢?前人呢?住进“隐世”的坟墓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