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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在陡峭的乱石岗上,四周杂草零落地生长。不是家乡的草辨识不得,偶然见到一株故知的,还要亲切地叫上一声。荒凉的土地,再看不到认识他的杨柳,曾经厌恶并千方百计摆脱的飞絮,而今也找不到一片了。
咚咚的鼓声在古文中写作“简兮”,士兵们平日玩闹有争吵,遇到外敌却同心而御。他分不清自己斩了几人,几十人,亦或更多——
到底是怎样的仇怨,使对面的你把侵略的刀戈举起?不惜勾连外族,同联九国,将“文朝十罪”那些夸大其词、互相作证、互相攀扯的十条莫须有的罪名,当作史诗传唱给幼小的孩子,让他们普一出生就沾满了戾气?难道对战双方生来就注定不死不休,使亲者痛,仇者快,妻者怨,母者啼?
所有文朝的士兵,甚至还在疑惑:怎么可能?无所不能的文王室不是快席卷天下了么?
血色里有人歇斯底里地喊着熟悉的名字,里面有故乡,有知己,有文王室的标志,也混杂着一些别的什么。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此刻,堂堂七尺男儿竟控制不住某些晶莹的东西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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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上记载过箫韶九成,秋风惊弦,万兽来朝,百鸟翩翩;也记载过城破春深,四面楚歌,静谧无人,山岳傾颓。多难兴邦。人们这么说。
千千万万个傻子还在过去对你笑:
“吾之侍国。有如亲子。
恨其不幸。未尝思弃耳。”
第十二章 断戟分兵不折戟 临危受命怨鬼啼
天上月色如洗,每过数秒,便陨落一颗流星,便凋零一片生命。
重黎宣靠着戟喘息片刻,忽地想起,也曾有人说他眼中是灿烂繁星。
——若是天下苍生进入我眼瞳,那我岂不是……那我又能如何?
第一个这般看到了世界的人,把号角上原始平原上高高扬起,那号角声啊,听得滚滚东流的三百里旭江都有片刻停息。
第二个这般看的人面对着礼崩乐坏的将倾之国,一步一顿地循着古礼,说:明知不可为而为,君子也。
第三个这般看的人骑着青牛过关,说有鸟名青鸾,见同类方可发出惊世的高唳。
届时啊,万邦无不跪服叩膝。
……
边境事危。
看着四个字的字条,洛芷柔没有片刻犹豫,风度一放,掳了青卿便往回赶去。四周的民兵都没反应回来,便见二人一骑策马而去。
红衣的美人儿并未反抗:“带我作什么?”
她一僵,随口道:“缺个军医。”
“好叭。”
过了一会儿,少女又轻声道了一句:“家眷不让随军。”
“没这一条。”
“那我是家眷咯?”
“……闭嘴吧你。”
五年的隔阂,三言两语便消融了。
……
在阴冷的夜里,有人仰望天暮。风强迫他聆听它们低低的哀哭。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将黑夜一分为二,感觉到寒冷的少女跳得高高的去够它。蹙眉的女将英姿飒爽回头去看,正见流火从少女指尖掠过。年轻的舞者踏着光阴扬袂,金丝铜镂——她送的铃铛泠泠作响,白玉般的足尖沾染了半干涸的血迹。山岭间红衣的精灵跳跃,鲛纱为披把星月兜起。
哪怕身后是战争,哪怕脚下是血迹。
高高飘扬的,是五彩鸟羽织就的战旗;扬起尘土的,是六匹马拉的战车。强壮有力的马,因为身披铠甲而精神,两矛上装饰的缨络和野雉毛。夏日烈日炎炎,冬日长夜漫漫。凛冽的寒风把飞蓬吹断,大道宽敞却见不到人行。路上寒霜又覆了一层,乌鸟悲声划过长空,走兽隐踪不在此安置坑洞。
“……人呢?”
“喏。”郭四娘四下一指。
多少盼归的亡魂迷失在半路,故里的老母还年年缝一件棉衣。追逐着东风把锦书远寄,在流水上浮花笺,起落沉浮不由己。郭四娘掩扇:心中有牵挂,还怎么洒落一腔热血朝天祭?——她这辈子绝不会真心地待、或者说害一个人,最后阴阳两隔,留那人余生孤苦无依,到老咀嚼着回忆。
归来的,有的人死了兄弟,有的人死了发妻,有的人死了灵魂,有的人死了身体的一部分。刻意遗忘使得记忆残缺,欺人之前自己先深信不疑。不断粉饰太平,好似蜘蛛结网,偶有怀疑、也用什么搪塞过去。一笔杆将这网戳破的是张状元,酿一坛“返乡”,在想说些什么时仰天仰头灌下去。
未归的,“正如公子及目所见”,有人身首分离,有人血灵肉异地。有的人葬之以崇高之礼,更多的草草一裹丢到野犬嘴里。边塞的雾气从不干燥却这般灼热,是因为你们的血,还是当年离合所引发的泪呢?
宿夜徘徊。徘徊在夜深月冷,长伴残垣断壁。边塞风沙模糊了回忆:还有人记得我吗?还有人为我哭泣?
“公子呀。”郭四娘伸出一只手,“欢迎来到真实的乱世。”
“我们会平定它。”荆悦伸出手去。
……
“退出去。”随着这一声断喝,长戟向下一戳,划开三四米。土地龟裂,尘土飞扬,全套甲胄的人露出一双弑血的眼,强调一遍,“回你们的旭江以南,敢过此线者,杀无赦。”
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精通才敢用戟。刀好上手,故能人多用刀;戟难掌控,历史上用戟的名将一只手变数得过来。
无能而上,叫大放厥词;有能且上,是顶天立地。有胆子大的试探着过,被眼前人横身斩了:因为是腰斩,所以还有片刻能活。四处都是血迹,那敌军竟硬是撑着就血,以指为笔写了一个“疼”字,才瞪大了眼,哀嚎着咽气。
重黎宣是故意的,这个武艺卓绝的青年,在无数次只靠自己的过程中早摸清了人的心理弱点。在这种不下手刘晏悠的阴险狡诈,和不下于郭四娘的果断狠辣下,他故意打得如此干净利索,如此惨烈,如此不可匹敌。
哪怕喊一句:“大家一起上,一人打不过,十人,几十人,几百人总能把他活活耗死”便能击败他,可没有人敢喊了。那一个殷红的“疼”字还铺铺在地上,哀嚎声还未散在空气里。于是岭南军撕开了一个豁口,日后还会有一条不成文的约定:遇见一面相阴柔精致,左边一缕白发的男子便退,不要犹豫。
未来还甚至引发了文朝边关百姓染一条白发保平安的事,暂且不提。
重黎宣带伤的胳膊慢慢举起戟,所指之处乱兵退散,有如只身一人独立江心,截断江水。
……
两方交接最深的地方是一座城——曾经文朝的旧都洄步,兵家的不悔。
当兵戈相交的叮叮当当声一次次敲响丧钟,当精蛮的汉子站着倒下,儒雅的男儿挺着傲骨,鸣金的擂鼓撞击生者的心房,思妇五指间针线白白缝遍了衣裳——洄步城就这样成了埋骨之地。
在教化和礼法不足的情况下,人们对待边关的将士,是和悍匪一样的恐惧:主上感到猜疑,平民感到畏惧,心疼的唯有妻母,那也仅仅只是出于母性、夫妻情谊而已!
不愿意守关的被强行放逐到了洄步,愿意守关的后继无人,再也回不来……
回不来的只有魂魄在寒夜里游荡,侥幸回来的:
娇妻改嫁,老母病死,乡人不识,朝堂遗忘——就这样,一生过去了啊!
谁也不记得,谁也不牵挂,除了添几折市井传闻,穷到流离失所敲碗过日,谁还记得他们呢?
谁还记得他们曾是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谁还记得他们也曾是闺阁少女的陌上君子?谁还记得他们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往事?
这般苟且偷生,还不如洄步一战就去了痛快!
日日相伴的只有风,轻柔温和,不疾不徐的风。可对塞外征战了一辈子的人来说,这风该大不大,该狠不狠,哪有半点风的样子!
一代代的传奇故事,在口耳相传里添了多少神话色彩。润色太过、太生动的后果就是人们对洄步城的畏惧一步步加深,直至愿意守护它的人越来越少——天知道,说书人不过还原了事实而已!
眼看着洄步城将成为必死之盛,眼看着守边不再是荣耀而是流放,眼看着被放逐的结局唯有随着它灭亡——
移风易俗的人正在赶来,用三年的时间让平民对将士只敬佩向往,让伤疤成为一种荣耀。少有所养,老有所安,日后文朝、义朝,乃至之后的仁朝的将士,只会心甘情愿为之征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