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山河(30)

在此前提之下,今日朝会上,歧王提醒宰相将手下私兵统一交枢密使重新整编时,满朝死寂。宰相主政,枢密使主兵,原该就是如此的,更何况在此危急境况下,万不能将相失和。

歧国现有兵力七成已归还于歧王,三成为褚中天直接统领。但不同于晏家军这等只姓晏的私兵,褚中天只是领兵多年,为将帅久矣,其中的一部分就好似成了他的兵。歧王只说要重新整编,不提收回兵权,但整编换将改易行伍之后,不就等同于撤了褚中天兵权么。

当下局势危急极可能应战大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褚中天万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何况而今朝廷初设,官员各司其职,他做宰相的若带头视官制于无物,岂不贻笑大方。

且唯有晏海才最清楚大羲兵将详情,从重新整编大军再到制定迎敌之战略要领,歧国上下舍他其谁。不论这一次大羲是发兵讨伐,还是按兵不动接受歧国岁贡,褚中天早晚都得和兵权割裂,他何必在此紧要关头紧握那一点兵权不放。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上的提醒合情合理,褚中天明白这个道理。他褚家诸子都已在朝中领了要职,心腹也的确被王上启用数人,王上不曾亏待了他,他又怎好强求太多,只是今后手中无兵总归是不太方便。

散朝之后的问政殿内——

“褚大人野心不小,可惜贪图小利,目光短浅,以后难成大事。”这是宋义对他的评价,直言不讳也不怕歧王听了恼怒。

他说的并无不对,若褚中天眼光长远,也不会生出取闻人而代之的心。闻人氏一旦没落,依女帝狠辣的性子,岂会容他成为下一个闻人氏。

“愚蠢之人最易生事,把他给孤盯紧了。”

歧王揉着额角倚在座榻小憩,闭眼养神,因累急了,瞬息间便迷迷糊糊。一时梦起昨夜教王后筹算,烛火下那张清瘦的脸认真的模样,还有那总是不认输的眼神。

这是个哪怕在绝境也从没未想过放弃的女子,自有她独特的美丽让人记住她,更不敢轻视她。

正梦里相对,身侧突然响起人声扰他清梦,却是宋义有事禀报,满面愁容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烦。他好梦被扰,颇不耐烦:“又有何事?”

宋义:“王上……”

“说。”他撑坐起来,轻按眉心。

宋义的表情像见了鬼:“他、他回来了……”

第27章

他回来了。

付之涯回来了。

穿着笼罩头脚的黑袍, 戴着只露眼睛的面具,他微驼着背,从殿门口走来的每一步都略有些跛。烈火在他身上留下永远的狰狞伤痕,摧毁他原本挺拔的脊背, 让那双曾经好看的双眼, 从眼睑到睫毛都烧变了样子。

面目全非。当他张口说话, 嗓子里挤出的声音沙哑刺耳,不复当年清举之音。他的身上未遗存任何属于付之涯的痕迹, 就算他摘下面具, 脱掉黑袍,这世上恐怕已无一人认得出他。

那夜元宵人团圆,她远赴歧地,付之涯却在这一天身负宿命, 毅然赴死。他原是没有想过再活的, 可老天偏要戏耍人, 他从暗道逃离,遇游方郎中,这条命竟就这样捡回来。

后来, 他迈着这条再也伸不直的腿, 从大羲追到歧国。

歧王在震惊中徐徐起身, 一步步踱步到付阁主跟前,他的眼中有着难以剖析的内容,让人难敢直视。殿中是良久的静默——付之涯这个人,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他活着,是污点,是威胁,是日日提醒歧王, 曾有三千多个鲜活的生命,为他断尾求生的……噩梦。

漫长死寂之后,他却只是拍拍付阁主的肩。

轻声道出一句:“能回来就好。”

付之涯半膝跪下,面具下的声音不怎清晰:“属下发誓此生效忠王上,但有命在,誓言便无转移。王上在哪里,属下就追随到哪里。”他的忠心已经用赴死去证明过,毋庸置疑。

歧王轻有一声长叹,眉心被愁绪所牵动。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将手掌放在付之涯的头顶,一如当年付氏先祖跪在闻人先祖跟前发誓效忠时,闻人立信所做的那样。

“霁月阁已完成它的使命,付氏一族大忠大义,孤不可再妄求更多。从今日起,孤还你自由之身,赐黄金千两,你可自去你想去之处。”

回应他的,是面具下传来的一声自嘲的笑。付之涯垂首回道:“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安身立命。还请王上收留,舍我一个容身之所。”

他如今这个样子,如幽魂鬼怪,人人见之躲避,天地辽阔却无哪一何处可容他。

歧王岂会不懂,却无意应允。他收回自己的手,负在身后:“听王后提起,她把你的衣冠冢立在鹤鸣山的山腰。因你说过想得清静,早已疲于背负沉重的枷锁,她才会冒险回去为你立冢。付之涯,孤知道你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人中豪杰又岂会为区区几口饭甘愿再入牢笼?”

王后?

付之涯先有一愣,陷入沉默,他埋下去的头颅被这沉重又突然的两个字,压得久久没能抬起来,那已然弯曲的脊背亦埋得更深。长时间的寂静,他仿佛说不出话。

“孤替你答。”歧王风仪严峻,回身落座,脸上有着薄薄愠色,“你是为了她,翻山越岭不辞辛苦也要回来。但,你应当知道,她的身份已是晏海的女儿,是孤的王后。将来她要母仪天下,享尊荣万千,她的名节万不能因过去的事而染上一丝一毫污点。”

歧王之言,字字诛心。付之涯慢慢把头抬起,面具遮盖着他的脸。他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能追随王上做人上人,后福无量,属下岂会毁人福泽。属下不人不鬼,只求能有一立足之地,岂敢有非分之想。”

歧王看着他双眼,不置可否。

他重重磕罢了三个头,殿中静静然,等待许久他却仍未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

于是付之涯直起腰,忽然从腰间拔出匕首。一道寒光闪过,宋义大惊,立时拔剑护驾,不料那把匕首的刀刃却落在了付之涯自己身上。

面具落地,一截舌头被扔在地上。

宋义脸色大变,脚步怔在原地:“付阁主!”

付之涯无声地跪着,血蜿蜒流满下巴。曾经的人中豪杰,跛了脚,伤了脸,驼了背,体无完肤,这一眨眼间又自毁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宋义又急又气,不知这人竟会固执到这般地步:“付阁主这是何苦呢,何必两败……”

“付之涯。”他话音未落,歧王脸色沉入深渊,怒斥道,“你是在逼孤。”

付之涯不摇头,也不点头,捡起面具重新戴上,遮住他已被烧烫得狰狞难看的脸。血从面具的缝隙流出,将高高的黑色衣领染得更黑。然后,他又埋首跪着,虽一字不能言,却胜过有千言万语。

又是死寂。

良久。

“宋义,带他下去疗伤。”

宋义却拉不动付之涯,这人就像坨铁疙瘩生根在地上,没有得到答复是决不走的。他虽佩服这位,却也恼火:“付阁主这是何苦呢,王上为难啊。”

歧王已疲乏了,遂扶额摆手:“去吧,伤不养好怎去见她。”

宋义这才感觉拉着的铁疙瘩松动了,忙亲自带他下去好生安置,又请大夫为他止血疗伤,忙碌了大半时辰方才回去。回去之后,见歧王已无心小憩,正青黑着脸翻看着文书,宋义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忍不住埋怨:“王上,他身份特殊,王后娘娘又……要是把他留下来,以后难保不是后患。”

歧王提笔批文,一滴墨滴在白纸之上,他迟疑了片刻才落笔写字。总能八风不动的样子,落棋无悔凭的是算无遗策,可今日这一手棋该怎么下,他却犯了难。

宋义是忍不住话的人:“赶又赶不走,总不能杀了他吧。也是个可怜人……大丈夫真英雄落得这……唉……”

“宋义。”批完这本文书,闻人弈难有心静时,遂放下笔,缓缓言,“孤若杀他,岂堪为人。”

那大慈悲寺三千多个名字供奉在佛前,不是奉给佛主看看的,是有人至精至诚,愿以功德超度亡魂。而今,又岂愿再造杀孽,再生冤业。

“那以后,王上怎么安置他?”宋义问。

歧王不答,拂袖起身。门外已是红霞飞天,日落西山,乱糟糟的一天又过去了,他今日凝着的眉头始终不见松。霞光中他渐行渐远,一言不发往瑰燕宫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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