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东阳擎海向小厮说了两三句话,不一会儿,小厮送上拐杖、膏剂和绷带,他取来蹲回她身前上药。
亡命之徒一下变成跌打师傅,裴花朝有些习惯不来,却受他麻利动作吸引,看住了眼。
东阳擎海上药又快又均匀,展开绷带时,那俐落劲也显出是疗伤惯家。
“紧吗?”他低头问,将绷带一圈一圈绕上她脚踝,口气一旦正经,便透着稳重。
她听出他言语底下没了火气,心头便宁定了,“不。”
屋外鸟啼间关,屋里寂静,两人之间,头一遭气氛平和从容。
东阳擎海上完药,披上甲衣,便打横抱起她往外走。
“东阳……呃,寨主,有拐杖呢,我自个儿能走。”裴花朝道。
“逼不得已你再下地走动。”东阳擎海斜眼睨来,“怎地,不乐意老子抱你?”
裴花朝不敢实说这般公然搂抱不成体统,只道:“旁人瞧见要笑话。”
“老子抱自家女人,谁敢放屁?”东阳擎海又道:“你脚上带伤,拄拐杖走不快,平白耽搁救人工夫。”
在裴花朝心中,万事俱比不上祖母要紧,闻言便抬起手臂环住他颈项。
东阳擎海觉得了,瞥她一眼,脚下不停前行,眼眸不自觉微微弯起。
东阳擎海出面,果然县令答应放人,并且设宴款待。裴花朝与他分头行事,拿了县令手谕,拄着拐杖接唐老夫人和瑞雪出狱。
唐老夫人强撑病体,在狱中梳洗头脸干净才肯出门,走时坚拒让瑞雪背着。
“这不雅相。”她说,靠在瑞雪身上,咬牙缓缓步出牢门。
走出牢狱那幽暗地界,外头炽烈阳光打将下来,老人家数日不见天日,登时难以睁眼,不得不停住脚,伛偻背脊抬手遮眼。
裴花朝在旁眼眶酸涩,唐老夫人一生注重仪态风度,人前人后皆讲究严谨,如今落得这般狼狈。
她抬手以袖子为唐老夫人挡住日光,哽咽道:“祖母吃苦了。”
唐老夫人虚虚笑了笑,“祖母在牢中安坐,哪里吃苦?倒是你,短短几日便清减了,回头要好好补一补。——哎,傻孩子,祖母说过不必急,县令不会为难我这般出身的老人,意思意思关上几日便释放。瞧,祖母言中了吧?”
祖孙俩和瑞雪沿着牢外甬道行走,往衙门官署大门去,东阳擎海却由官署内的仪门转了出来,迎向她们三人。
裴花朝变了颜色。
她有求于东阳擎海,不敢提唐老夫人鄙贱他出身、严禁求助这节,后来东阳擎海赴宴,她便不以为有必要请他莫在老人家跟前露面。
这时她只能杀鸡儿抹脖子向东阳擎海做眼色,示意他尽快避开。
“这是谁?”唐老夫人起先随口一问,稍向东阳擎海定睛,随即停下脚步,厉声问道:“六娘,他是谁?”
东阳擎海全副甲胄,腰间佩刀,为防止盔甲与兵器碰撞相损,在甲衣外胸腹两侧裹着一层抱肚。那抱肚以锦帛制成,质地华丽,非高等武官或富贵子弟用不起。
然而他一头狮鬃头发披散张扬,眉宇匪气横溢,哪里像朝廷命官或千金之子?身后一队武装亲随浩浩荡荡整齐追随,却又突出他势力浩大。
“六娘,他是谁?”唐老夫人额爆青筋,指甲隔了衣袖深深掐进裴花朝臂肉。“可是那东阳贼子?”
“这……那人……祖母……”裴花朝首次受祖母狰狞相向,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死死攫住她,霎时纵有千百种机变遁词亦使不出。
胸中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哀求。
“祖母不要不理六娘!”裴花朝抓住唐老夫人衣袖。
“业障种子!”唐老夫人抬手,“啪”地一声脆响,搧上孙女面颊。
老人家病了几日,体力本来虚乏,不料勃然大怒下激出大气力,一掌将裴花朝打倒地上。
裴花朝眼前金星直冒,脸麻了大半边,很快一双大手伸入她胁下,轻轻一托便托起她。裴花朝望向那人,却是东阳擎海,他嘴巴张合不知说些什么,反正她耳朵嗡嗡乱响,压根听不清。
裴花朝也无暇听清,她牵挂祖母,匆匆就势倚靠东阳擎海站起,尚未站稳便转向唐老夫人,唯恐老人家气坏身子。
一望之下,她两腿发软,险些坐回地上。
唐老夫人面如金纸,昏死过去。
別宅婦
东阳擎海借了衙门官舍安置唐老夫人,延医救治。好容易唐老夫人恢复意识,一旦记起前情,双眸光芒凄厉,便要咬舌。幸亏大夫机警,即刻抓住她两腮,阻拦牙关合上。
唐老夫人见咬舌寻死不成,勉力抬头,把后脑勺冲瓷枕猛撞。
裴花朝慌忙伸手,垫托她头部。
“祖母,六娘错了!”
唐老夫人目泛血丝,“你叫谁祖母?我没你这等孙女,数典忘祖,自甘下贱!”
裴花朝流下泪来。
唐老夫人咬牙切齿道:“我千交代、万交代,堂堂大虞宗室,宁死不向反贼贱奴折腰,偏生你……孽障种子,对他屈膝献媚!我这辈子的体面教你扔在地上踩个稀烂,我、我还活着做什么?”
一把女声由裴花朝后方传来,“唐施主,岂不闻‘死王乃不如生鼠’?”声音柔和富于教养,出自一位道士打扮的老妇。
唐老夫人循声定睛,愤恚之色缓解些许,“真一坤道?”
唐老夫人昏迷时,裴花朝预料老人家怨憎非同小可,醒后身旁无人劝得动,便请来栖霞观的真一坤道过来开解。
真一坤道向唐老夫人点头招呼,眼珠往裴花朝一转,裴花朝自知在场要惹唐老夫人不悦,只得含泪退下。
出了房外,她在仆妇引领下到另一房室歇脚。那仆妇躬身奉上托盘,上头一团巾帕,包了物事,“寨主吩咐,送来冰块,给裴娘子敷脸。”
裴花朝因问道:“寨主呢?”
“本地官绅听说寨主来了,都前来求见,寨主会他们去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东阳擎海和真一坤道不约而同都往她房里去,真一说唐老夫人打算投靠栖霞观,打杂自力更生。
裴花朝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她早料到祖孙之间要如此收场,然而当决裂大势已定,那股失望落寞依旧远远超乎预期,难以承受。
她开口:“真一坤道……”话起了头,又不言语。
她想到请真一坤道再劝劝唐老夫人,转念便知是无用功。唐老夫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此番拿定主意,那便八头牛拉不回。再说老人家正在气头上,这时一昧纠缠哀求唯有适得其反。
她遂求道:“请坤道帮忙,让观里给家祖母派轻省活儿,她一应用度开销由我暗地送上绢帛支付,只是别声张,千万暪住老人家。”
东阳擎海在一旁道:“要钱找我。”
裴花朝道:“我自己可以……”
东阳擎海道:“还当不当我是你男人?”
裴花朝不期他在外人面前提这一茬儿,红了脸期期艾艾。
东阳擎海迳自和真一讲定,让栖霞观隐暪唐老夫人,山寨按月送若干财物布施。真一一一答应,雇了车马带了唐老夫人而去。
裴花朝想多看唐老夫人一眼,又担心自己现身要激怒老人家,遂躲在墙后目送她登车而去,很费劲才把泪水咽回肚里。
马车在官舍内夹道上行了一程,转出门外,裴花朝犹失神前望,许久才怏怏转身。回身时,一道魁伟身影横现眼前,擎天柱般堵住她前路,挡住天光。
那人宽厚的肩膀撑开铁甲披膊,连同他身上的文山甲在阳光下闪烁光芒。
他英俊的脸上眼眸精亮机警,戴着皮扳指的手按在佩挂腰间的刀上,彷佛随时准备开杀。
在他身后,一干亲随散布左右,全副武装守卫。
裴花朝沉浸在离别的哀伤里,陡然撞见这等兵甲气象,不由后退半步。
东阳擎海慢慢抬手,摸了摸她未曾挨打的半边脸颊,“失魂落魄,像教母猫扔下的幼崽子。”
他手生厚茧,抚触得裴花朝面颊轻微刺痒。
裴花朝想到这样的手是横刀立马练出来的,还砍得了人头,因说道:“寨主,家祖母一时激动,对你言语不客气,请别往心里去。”
东阳擎海微笑,“高门大户相骂真斯文。”
“啊?”
“比起江湖汉子,你祖母那几句连挠痒痒都算不上。——行了,咱们谈正事,我在本地另找宅子安置你,得空接你上山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