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花朝本来为祖母决裂离去黯然,闻言好似寒天饮冰水,心底透凉。
她先当东阳擎海要纳她做妾,原来不过养在外头做别宅妇。
自然她并不希罕东阳擎海给名份,但为人妾侍已是卑微,姘居更加不堪,世所背弃不齿。
她咬咬下唇,事已至此,没得后悔了。东阳擎海警告过她毁约后果,只怪自己顾前不顾后,未曾问个仔细。
她暗自苦笑,从前唐老夫人谈起她终身大事,言里言外不外乎“没有比跟商户结亲更糟的婚事”这等意思。谁料现实等而下之,崔家卑鄙,夫君无耻,自己没名没份跟了山寨贼头。
转念她自行宽解,做别宅妇也好。东阳擎海对她喜爱不过尔尔,未曾想动用名份拘束在身畔,那么待他兴头过后,喜新厌旧,自己便可重获自由。
如今她惟愿父母九泉之下无所知觉,不必为掌上明珠堕落而伤心羞愧。
她低首道:“六娘全听寨主吩咐。”
东阳擎海问道:“你在宝胜可有中意的居住地方?”东阳擎海问道。
她寻思不久,便道:“有。”
“哪儿?”
“崔家。”
三上镇星寨
半个月后,裴花朝坐上东阳擎海派来的马车,前往镇星寨。
临行她到崔家母子面前晃一遭,笑道:“我出门了,上镇星寨和东阳寨主幽会。”
崔陵跳脚,“裴氏,你欺人太甚!”他冲向裴花朝,叫孟氏和仆妇下死劲拖回。
裴花朝冷冷眱向崔家母子,“谁让你们害我祖母。”
孟氏道:“六娘,说话凭良心,老夫人棒打王郎君,与我们很不相干。”
“难道不是你们指使那两名坤道泄密,打击祖母报复我?”裴花朝道:“我查过,那两坤道前些天云游到宝胜,偏选在祖母附近说长道短,当日事后便远走高飞。”
孟氏道:“这是巧合,雨点尚且落在香头上呢。”
崔陵帮腔:“你没证据。”
裴花朝冷笑,“没证据又如何?单凭卖妻之仇,我欺负定你们了。祖母已离开,我无须再粉饰太平。”
崔陵教仆妇们死死拉住,无法脱身,只能嘶吼,“旁的妻子还替丈夫死呢,你舍个身子怎么了?”
裴花朝拂了拂发鬓,笑道:“你何不到门外吼声试试,问那些人可会夸你卖妻求荣做的好?”
崔陵愕然,“门外?那些人?”
裴花朝笑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寨里人马在你家大门口候着呢,想必招来许多人看热闹,欣赏你头上那顶绿头巾。”
崔陵太阳穴处筋脉急跳,忽然翻白眼咕咚往后栽倒。
孟氏哭叫:“儿啊!”崔家上下乱作一团。
裴花朝缓缓转身,胸臆泛起的快意冰冷而无多大欢喜,但能让崔家母子难受总是好的。
登上马车不久,她挫磨仇家的那点痛快消逝了。
此去将落入东阳擎海手中,那贼子无法无天,该如何与之周旋,她全然没谱没辙。
只能像上回那般精心妆点自己,先求自保,再图谋报复崔家。
裴花朝眉心起了微微的皴痕。
东阳擎海纳她为别宅妇,约法三章之一:“不准仗势生事”,这一项包括找崔家麻烦。
他交代她,“小闹可以,动真格打杀不行。”
就连她选定崔家作居处,那贼子也是正儿八经和崔家做买卖,按市价买下她居住的花园及部份宅院,改建成她的私宅。
裴花朝着实纳罕,东阳擎海与崔家结怨已深,因的何端,居然又加以保全?
东阳擎海那厢似笑非笑,问道:“你当我会按强盗那套行事,直接霸占崔家?”一句话捅穿她利用他鸠占雀巢,整治崔家的小心思。
裴花朝尴尬干咳,“你不恨崔家了?”
“量小非君子,”东阳擎海露齿一笑,“不巧我是小人,崔陵撬我墙脚,这仇值得记一辈子。”
“……那你因何回护崔家?”
“放长线,钓大鱼。”
她略加思索,问那粗豪汉子,“让崔家活在你治下,对他们钝刀子割肉,又收取进奉银子吗?”
东阳擎海摆手,“进奉银子是蝇头小利。我要留下崔家作榜样,教世人晓得我东阳擎海有仇必报,然而一旦说放下,再大冤仇都能放下。如此,百姓信我承诺,四方好汉纵然与我结过仇隙,也敢前来归附。”
裴花朝一凛,她小看了这贼子。
前朝曾有徙木立信的故典,当时大臣欲行新法,于南门立起三丈木头,声明谁搬动木头至北门,给五十金。一人依言移动木头,果然得金,百姓因此信了朝廷变法并非妄言,令出必行。
东阳擎海肚里没墨水,连“功亏一篑”都听不懂,谅必不知那尘封于史册的百年旧事,其谋划却殊途同归,并且咽下私怨,付诸施行。
这贼子有心计,能隐忍,有意广纳人才,分明图谋远大,必然不会为女色罔顾大局正事。
报复崔家的事,裴花朝决意缓缓图之,先想法子在这凶犷汉子身边自保。
她满腹心事到达山寨,不意扑了个空。
在寝间接待的丘妪说,东阳擎海外出视察,让她好生等待。稍后,这老妪送来一碗乌黑汤汁,嘱她服用。
“避子汤,事前喝,效验最好。”丘妪说明。
裴花朝听到“避子汤”三字,因那汤汁牵连的羞人事体红了头脸。
“裴娘子,请喝。”丘妪没容她缓过劲,递药催促。
裴花朝端起碗,一小口接一小口饮下汤药,涓滴不余。
最先的羞怯过后,对于东阳擎海那厢令人备下避子汤,她充满感激——如此自己便不会有私孩子。
只是那避子汤也重重提醒她,与东阳擎海同床共枕的现实迫在眉睫,她无法可想,只能鼓足勇气,如同兵卒阵前等待开仗,等待同寝那刻到来。
这一等直到入夜,都不见东阳擎海踪影。
那日自黄昏起,山上大雨,雷鸣不时大作,映得天际明亮如白昼,入夜后,雨势仍不减。
丘妪往窗外风雨张望,道:“这天气,路上难走马,寨主肯定宿在外头。裴娘子不必等了,洗刷安置吧。”
裴花朝纵然做足准备,决心依约献身,闻得这话依然好比接了九重恩赦,肚内感谢雷公雨神不尽。
浴罢回到寝间,她立在床畔许久,想到那床由东阳擎海夜夜寝眠,自己又即将和他在上头发生难以启齿的事体,便实在弯不下身坐下。犹豫再三,末了她踱回棋桌前,手肘倚在凭几上支颐休息,渐渐瞌困上来,不觉閤目。
扑喇喇、扑喇喇……屋内传来鸟翼拍合响动,扰醒了她。a
她睡眼惺忪由帐幔缝隙望去,影影见到男子高大身影,登时背脊一凉
东阳擎海由帐幔后转出,浑身好似才刚泅水上岸,由衣到人、从头到脚雨水滴零滴落,脚步过处,在木头地板留下水印。
终章
之后数年,东阳擎海南征北讨,终于一匡天下,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羲”。
他册立裴花朝为后,过数年,册立两人长女为太子。
那日行过太子册封典礼,宴饮已毕,帝后携手回宫歇息。裴花朝大妆繁复,卸妆耗时,东阳擎海便先往书房批阅奏表。
当他由书房回转,裴花朝已更罢衣簪,坐在榻上斜倚薰笼,一双玉足伸至榻下脚盆泡脚。见东阳擎海回来,她微微一笑,便要立起施礼。
东阳擎海摆手,示意她安坐,不必多礼,又朝身后内侍将下巴往外扬。内侍会意,轻声拍掌打手势,带领满殿宫人悄然退下。
东阳擎海取来布巾,走向裴花朝。
裴花朝此刻淡扫蛾眉,松松挽了堕马髻,身着天蓝齐胸丝质襦裙,外罩银白纱罗大袖对襟衫。襦裙柔软,依稀勾勒出她窈窕体态;纱罗轻薄,衣下雪肌若隐若现。
东阳擎海呼吸略深,他的花儿随他干戈征战经年,如今三十出头,颜色鲜妍如初见,仍旧一身空山新雨似的清灵。若说有什么显著变化,那便是她长开了,清妍容貌下,骨子里透出一股秾艳,似枝头成熟果实,悄悄在空气中流散香甜。
这般一个丽人看似娇养在深闺,其实在戎马倥偬那些年,与他风雨同舟;他在前线决战,她在后方坐镇,令他无后顾之忧,安心冲锋陷阵;自他登基践祚,她不改本心,随事劝谏。夫妻之间情如胶似漆,意气相投,更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