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
垂头走路的女生,肩上背着黑色地双肩包,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她显眼,不是因为别的,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校服。
周六补课,难得可以不用传校服的时侯,女孩子怎么还会甘心被禁锢在那种又肥又丑的校服里。有的甚至连背的包都换成了跟平日不同的休闲包,上头印着可爱的卡通人物。
楼下水泥路的外侧有一个花坛,一株青绿的松树立在一团杂草中,因为没有人打理,枝叶错节,纷乱地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
她蹲在旁边,在摘一朵黄花。动作极快,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境界,更像是个小偷。
大部分的学生都离开了。
整栋楼在夕阳的斜晖里渐渐漫上一层凄凉的气色。
放放拉拉我的袖子。
“走了,储悦。”
“快关门了。”
我却还稍显留恋。张放放纳闷地看我。
“你这个同桌有这么好看吗?”
“放放你知道吗。”
在这一刻,我忍不住反过来抓上她的袖子:“其实她一点都不臭。不相信你可以去问坐在她左右前后的人。”
“她真的一点都不臭。”
很干净,没有什么怪味道。
普通的就像每一个我们而已。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张放放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其实大家都知道她不臭。”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就有一次吧。好像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侯,她来上学,身上一股臭味,被老师赶回家去了。”
“然后从那次开始,很多人就喜欢那这件事说她。”
“那次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她从来没说过,也没人去问。”
“其实她再小一点的时侯好像不是这样闷的。”
那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一定是。
“储悦,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我完全没有意识自己的行为的越界,直到她这样问我。为什么。我的心剧烈地一颤。像是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点点迷茫还有深不可见的恐惧,飘荡在我的内心。
还能为什么。
关爱同学,人人有责啊。这些俏皮的话,第一时间生成在我的本能里。
但我不想说。
是伤害凝成了我这层自我保护的盔甲,把真心蒙蔽,就不会再受伤。
可是偶尔某个时侯,我也真的想要放纵她看看这个世界。
“因为。”
“可能因为我有点像她吧。”
张放放的眼神逐渐从疑惑转为更深层的疑惑,甚至是几分隐隐的担忧。
“储悦你以前……。”
到底要不要说呢。
到底要不要。
风里飘来桂花的清香。桂花,是秋天的真身。我贪婪地依恋着风中的味道。血气从心口涌上来。冲动只需要一瞬间。
我一把撩起散在耳边的头发,夸张地笑看她:“你看,我的耳朵。”
“是不是像一对猪耳朵。”
苦涩的滋味心里默默倒流,每一个字,每一句,即使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还是会像有一把尖刀在自己的心头一寸一寸的钻。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不对。
我明白。
但是,正是因为不能对这些所谓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笑而之,才成为了我最大的痛苦,是不是。
后来的无处次,我都感叹过。
少年人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
但是,却也更顽强。
顽强地这样一段岁月中坚持的走了下来。
也顽强到在这些曾经岁月中受过的伤,终其这一生,似乎都固执地不肯再痊愈。
*
周六是储标出车的日子。
我回家的时侯正好遇上扛着锄头,骂骂咧咧打算下田的陈兰。
“回来了?”她停下步子,极快地交代我。
“饭做好了在桌上,你吃完了赶紧做作业,我去田里除除草。不用等我吃饭。”
“我哥呢?”我连忙叫住她。
说到这个,好像正是她气结的原因:“看电视呢,在楼上躺了一天!让他烧个饭也不肯,真是昏了他的头。”
“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安慰她。
“那不挺好的。晚上电费比白天便宜啊。”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虽然还是瞪了我一眼。
“一个个都像你爸!什么德性!”
我权当这句话是夸赞我了。
楼下厨房后面就是我家的扁豆地。
我放了书包,先去洗手。从窗户里,远远就能看见她的身影。我关了水龙头。
人倚在黑色料理台前,眼睛像是钉在了陈兰身上。
她迈着平缓的步伐,向着乡间的小路上一步步走去。云在她的前方压得有点低,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下雨。
但我却有点担心。
此时此刻。我想起无数次,她同储标吵架时,总爱翻起的那些旧账。
“我嫁到你们家,享过一天的福吗?”
“你看看村里跟我同岁数的,哪个比我还作孽?”
“先后料理了你爸妈的后事,转头又替你弟弟结婚收拾烂摊子,什么时侯有过个消停?我看是要等我死了才消停!”
“还有自己这两个小的,你从小关心过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她。
我的妈妈。
所以我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深受。
老师在学校里教育我们小朋友要学会分享。
但是妈妈告诉我。
买了好吃的,一定要藏到楼上房间里,不然让来串门的小孩子看见了,你就必须得分给他们吃。
分给他们了,你就没得吃了。
但是,她也告诉我。
不要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人家给了你的,你就必须找机会还回去。
可是,储悦。
我们家现在没这个条件。
你明白吗。
我是过了很多年后才明白。
当时这样的一种精明的,俗气的利益算计,却至少教会了我,在当年那些不宽裕的岁月里,抓住了自己,至少抓住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骨气。
没有的东西,就当我不需要。
*
我在脑海里默默回想着陈兰的模样。
褪色的旧裤上结着一块块的土色的泥巴,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掩在草帽下。
那张脸,被斑点和皱纹侵袭着的脸。
她脸上的疲倦,拿走了她原本属于她的眉眼中的光亮。
终日同金钱之间的斤斤计较,成就了她一身的市井俗气。
我想起江炎说的那句,女的是不是都很在意自己会老。
我的妈妈。以前那个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为人处事风风火火的都市女老板,成了现在的一种境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陈兰,是不在意的。她极为妥帖地躺进了命运为她刻画的漂泊中,没有任何反抗。
夏天的曝晒,冬天的凛冽。深夜的无助。还有不懂事的我们。
是这一切的元凶。
命运曾经告诉过我答案。
但都被我粗暴地推向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不听。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只是个受害者。
我记得五年级的某一个寒假,我和陈兰去逛超市,在冰冻冷鲜柜台不巧遇见班上的一个男生。
当时他妈妈也在。
男生怀里抱着两盒好丽友,抬头看陈兰,用不小的声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哇,储悦你奶奶看着可真年轻啊。”
幸好他妈妈也在。
不然我一定立马把他的头摁进那一堆冰冻带鱼里,好好让他清醒清醒,洗洗他的狗眼。
男生的妈妈闻言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头,面上浮起一阵尴尬之色,对着陈兰。
“你是储悦的妈妈吧?”
她话语中的那一丝的犹疑像是一根缝衣针,在我的心头悄悄扎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小口。
陈兰自嘲地笑笑。
“是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不自在:“我看着显老。”
我一言不发地像是个木头人似地杵在旁边。
后来我读到一句话。
女人的辛苦都是写在脸上的。
我想到了陈兰。
“哪有,哪有。”
女人胡乱又丝毫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你妈妈怎么这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