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起包裹往山下而去,“嘤嘤嘤”的哭泣声愈来愈近,我的脚步一顿,只见一个辫发盘髻的窈窕少女双肩抖动个不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但见她上着一件紫色的直领左衽团衫,配了一条黑色绣金枝花纹的褶皱裙,外面罩了一件对襟彩领的银色褙子,知道有人打量少女警觉地抬起头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她的美带着一种挑衅,而且眼距有些窄,十之八九不是宋人。
我迟疑道:“你怎地哭得这般伤心?”
少女没搭理我,只是默默地流泪。
我好心递了条手帕与她,“快打住吧,天大的事也有解决的法子,”见她一怔又道:“把眼睛哭坏了就不漂亮了,看谁还敢娶你?”
听我这样一说少女登时止住了哭泣,轻轻地拿手帕在脸上揩拭,挺在乎自己的脸嘛。
少女擦干泪水,把手帕扔给我,眼睛一瞪,犟嘴,“不漂亮就不漂亮,横竖这辈子我都不要嫁人了。被自己所爱的人欺骗,我……我真是万念俱灰,”眼泪却又十分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我撇了撇嘴,“若流泪能解决问题你尽管流泪好了,”她清亮干净的瞳孔就那么直勾勾地瞧着我,木木的听我说,“人活在世上什么事遇不到?被人欺骗固然悲催,尤其被自己爱的人欺骗,可就算你再难过也得先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啊,譬如对方为何欺骗与你?”又将手帕塞到她手中。
少女一仰头,巴掌大小的脸上泪痕未干,“我……我本是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哈尔滨阿城)之人,家里十分疼我,听闻应天府一带繁华非常,特地来游玩的……”
果然是来自金国的女真人,我眼皮止不住一跳。
少女脸上忽然飞起红霞,“不想竟遇到一个有着绝世丰姿的青衣男子,倜傥不羁,风流天成,就上前告之自己的心意,他只打量了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被他的眼波淹没了,后来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那些日子,每一天都像是抹了蜂蜜一般香甜。可不曾想有一日却意外发现他竟然和另一个大宋的女子搂搂抱抱。我虽然心里吃味,但还是安慰自己,无论金朝还是宋朝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可他居然跟我摊牌,说跟我不过是玩玩,从没娶我的打算……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他要如此待我?”
看来这个少女一厢情愿了,却不忍骗她,“他可能……从来就没在意过你……”
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跳了起来,“怎么可能?那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滚烫的情话怎么会是假的?”
第7章
我小心地斟酌词句,毕竟有时实话有些残忍,“或许你并没什么过错,只是宋人同女真人不一样,譬如宋人讲究含蓄,喜欢什么却要拐个弯才说出来;女真人却不喜欢遮遮掩掩,再者,”见她若有所思又道:“再者就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征服感,在他们眼里,愈难得手的便愈加珍贵——不需要花费力气和心思就得到的,又谈何珍惜呢?”
少女微微启唇,贝齿咬下的牙印让那一抹朱色有些发白,语气已经失了先前的自信,“他说……我长得没有宋人美。”
“不,你很美,”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只是他不懂得欣赏而已。”
“那他……”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玩弄人的感情?少女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怒色。
我的话带着一丝不确定,“毕竟宋人与女真人之间……有太多的纠葛,”原本想说国仇家恨来着。
少女扁了扁嘴,颇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堂堂男子如此心性,难怪大宋之前会亡国。”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当即柳眉倒竖,“灭国的因由姑且不论,毕竟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女真人又做了什么?”我骨子里头从不当自己是宋人,但也不想有失公允,“宋朝的两位皇帝并王公大臣成了你们的阶下囚不说,可是其他女子又何罪之有?从皇帝的妃嫔到被掳走的女子,整整二十多万人呐,无一幸免地受到□□,其中不少人过后还被迫成为娼妓,甚至有人被发卖到蒙古、高丽等地……”
少女无从辩驳,只得咬唇道:“我承认那件事上我们女真人是做得过了一点,可是……可是我,还有我的家人并未参与其中。”
我瞧着她一身装扮冷静道:“怎么看你也是出自富庶之家吧?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在入侵宋人的领地之前,你们女真人的日子真的好过?”
少女竟无言以对。
我并非一个逞口舌之利的人,“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晓得了因由……如今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人生除了情爱,还有许多事可以做,也值得做。”
“值得做?”少女疑惑地望着我。
“譬如,尽一己之力帮助需要扶助的人,”我循循善诱,少女本性不坏,又天真爽朗,如此既可助她走出困境又能令她多结一份善缘,好的姻缘也可随之而来。
少女沉思片刻,抬首与我目光相对,“我明白了,谢谢你。”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渐起的风中传来她的喊声:“我叫纳兰月,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脚步,“有缘我们自会相见,何必拘泥于姓名?”
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人与事。譬如我离开后坎山镇居然出了一个颇为神秘的天合居士,常一身白衣出现于人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善抚琴,更难得的是不仅通医理,对奇门遁甲也有相当的研究,且武功不弱,此人究竟什么来头,就连我派出去的探子都查不到。
只知道因他的介入罗毅那厮很快离开了坎山镇,并成了萧山县县衙的一名捕快,想来不日将成为班头甚至捕头。罗毅自是将这个偶然邂逅,又谈吐不俗的天合居士引为知己,得空便与之一道饮酒吃茶。
这一日罗毅去了一家相熟的首饰铺子挑选给友人的生辰贺礼,无意间一支海棠玉钗撞入眼底,让他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原来这家铺子竟立了个规矩,每一款首饰只推出一支,是以价钱比旁的铺子贵上一到两成然买家却趋之若鹜,何以?不过就是谙熟是人皆欢吃独食的性子,他将玉钗翻过来一瞧,果然有这家铺子独特的标志,一时禁不住心跳如鼓。
于是当即亮出捕快的身份,方自伙计口中得知真相,他们这家铺子虽不是当铺但也接受典当的,当然也得是能入眼之物才接受,何况这钗原本就是铺子所制,岂有不收之理?且手持玉钗的外族小娘子只当一两银子,当初罗毅买的时候可是足足花了五两银子。
罗毅眉头一皱,“可能确定那女子是蒙古人还是女真人?”
伙计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应该是女真人。”
海棠玉钗是女真族的小娘子所当,而女真人的残暴早已刻入宋人骨髓,莫非……恐惧、担忧令他再也按捺不住,出了铺子,就纵马往坎山镇的方向奔去。
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刘府,刘玉衡待他依然如故。
席间顾不上举筷罗毅开始追问:“刘兄,你可有向小茹表白?”
刘玉衡眼神一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了,可小茹拒绝了我,我去找她的那日恰好是她准备离开的日子。”
罗毅奇道:“她为什么会拒绝你?”两人不仅般配,而且相处得十分融洽。罗毅并非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只是他直觉此事与自己相关——自以为是一向是男子的强项。
刘玉衡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小茹已经恢复了记忆,明白无误的告诉我,只是将我视为自家哥哥而已,并非是男女之情。”
罗毅大脑高速的运转,随即又抛出下一个问题,“那之后……你们有过联系吗?”锐利的鹰眼没有错过刘玉衡脸上一丝一缕的表情。
刘玉衡也不是个迟钝的,心里当即生了几分不悦,到底是有涵养面上没有带出来,脸上笑容不变,“她给我写了信。”
罗毅捕快出生,当然晓得自己此举不甚妥当,忙寻了个理由,“我近日手上可巧有个案子涉及到一个女真族的小娘子,但愿你那妹妹没有遇上那个煞星,”捕快果然大都腹黑,明明就是想看人家的信却偏偏说得如此正义凛然,还让人不得不主动拿出来给他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