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小看这些消息,这是判断民心是否安定,朝堂是否动荡,商户是否迁徙的表象。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搜集到朝廷动向,这不,我就刚得了宋孝宗为防止金银流到海外,将于几个月后禁止蕃舶贩易金银的消息。不过以我看来,金银外流的现象无法遏制,以商户贪利的本性必定会偷运,总有贪官奸吏因受了人莫大的好处而放行……我冥思苦想之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心细如发的苏祥和留下来处理快活林铺子及吴府的宅子,毕竟这消息尚未传开,高卖应该不成问题。
而杨明生则带着一部分可用而且没有家室之累的伙计与厨子先行前往泉州,趁着市价涨得还不算多,置办合适的宅子和酒肆,不论日后如何行事这银子上头总是要多积攒一些。一旦酒肆开始运作,银子就跟着来了,而且有杨明生亲自管着酒肆我十分放心。
至于苏祥和处置完宅子与铺子之后则会带着银票去广州,趁着禁令尚未颁布,做几笔银子倒腾的大买卖再说,当然顺便摸清线路,待禁令颁布之后便收手,改做倒腾货物,会选择苏祥和是因为他比杨明生更见机,泉州的货物吞吐量其时已经冒出广州一头了,但那地方路子野,不及广州稳妥,我自是不会赔了银子又折损大将。
一面又让苏祥和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无影谷告知禁令一事,让武鹏举也心中有数。只是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无影谷的人曾出现在顺昌府(如今的阜阳),是以江湖上的人皆以为无影谷在此处,却不料其实一直隐在有“远在要荒”之称的贵州,至于鹏举如何抉择我并不会干涉,而且我相信他有正确决断的能力。
我们武氏这一族的先祖乃是唐代永徽五年(654年)就入了贵州,她当时还在襁褓之中,身边呼啦啦跟着一大帮人有护卫,有穿戴体面的侍女,还有几个乳母。第一任武氏的家主就是长大后的她,所有的家规族规都是她定的,譬如武氏子女识字、习武不得大于三岁,譬如仅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无影谷中人方可涉及朝廷中事。
我是母亲因病去世那年才接任的谷主,年方十岁,就开始掌管谷中大小事务,包括铺子、田庄上的事,所以我就养成了敏锐、果断甚至泼辣的性子,也才有了离开坎山镇的打算。
第6章
此时正值年底,我已收拾妥当,准备独自去历练一番,在吴府门口挎着靛蓝色印花粗布包裹的我遇见了还是风尘仆仆的刘玉衡,看样子他尚未归家。
“小茹妹妹,”刘玉衡一脸诧异,“你这是……要去哪儿?”自从苏醒后第一次见罗毅的那回起,他就一直这么唤我。
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月婆婆去了,我不想再呆在这个伤心地。”
“啊,月婆婆居然就去了,可是因病?”刘玉衡露出震惊与惋惜的神情,刘府与吴府其实一直都有生意往来,刘府做的是茶肆与米粮生意,不过一直与吴府打交道的是刘父,直到有次他与其父一道来吴府见义父,才偶然与我有了交集,对月婆婆的了解更是因此而多了许多,见默然点头的我怏怏不乐,就只问了坟在何处,打算择日前去祭拜,倒不枉月婆婆生前曾竭力撮合我俩。
我今儿在素雪抹胸的外头罩了件月白竹叶纹的束衣,下面配了一条玉色绣折枝梅花襦裙,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等他的下文,他是刘府的独子,而且是嫡出,此来必有其他用意。
果然他从袖袋掏出一个锦盒,轻轻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上等羊脂白玉雕蜻蜓的簪子,凝视着我的眼睛迸发出缕缕深情,“小茹妹妹,我……倾慕与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一直照顾你可好?”
我虽已不是谷主,然身为武氏后人,与武氏这一族有摆脱不了的干系,否则我倒是真想应下,毕竟对他也不是没有一丁半点的情感,起码他比罗毅更加可靠也更加适合我,可是我不能答应,背着如此身份并不适合为刘家妇,否则会害了他,于是咬唇道:“刘家哥哥,你走后我慢慢的恢复了记忆,是以不想贸贸然答应你,这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我其实……”我抬眸与之对视,任他审视眸底袒露的真挚,“也是后来想了许久才明白,我只是把你当做自家哥哥一般。”
刘玉衡凝眉片刻,艰难道:“小茹妹妹,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仍坚持让我收下玉簪,只说是哥哥给妹妹的礼物。
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从包裹里取出一本太史公的《货值列传》与他,道:“虽是传记,却也与经商有莫大的干系,”这可是珍本啊,价值丝毫不逊色于羊脂美玉簪子。
刘玉衡也是个识货的,当下欣然受之,带着依依惜别的心情道:“小茹妹妹,若是安定下来,一定要记得给我来信哦。”
“好,”明明该拒绝的,我却鬼使神差的应了。
待他的背影愈来愈小,我的眼睛闪了闪,折回府里写了几封信,此时已近晌午,苏祥和还未从快活林回来,因为要处置府邸所以这几日他都会住在这里,厨子自然也暂时没撤走。特意又去看了书房一眼,那里的藏书还是比较值钱的,已经同衣物一道规整好,到时交杨明生带到泉州去。厨子是个见机的,当即劝我用过膳再走,被我婉拒了,毕竟在离开坎山镇之前,还想去看看前些日子从大树上救下的少年阿全。
阿全在北街一家卖丁香馄饨的摊子找了份做学徒的活儿,是管吃管住却没有工钱的那种,可见这孩子是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行事不可谓不稳妥,倒是个可造之材,若是时机成熟,我并不介意让他跟着杨明生混,如此也算是一件彼此相宜的事。
摊主是个体态稍稍偏胖的中年男子,世故而精明,阿全要将技艺学到手怕是要多熬上一些日子,这样也好——太过顺遂对一个少年来说其实并不好,有些磕磕碰碰,反而可以快一点领悟人生百态。
此时还不到正午,沿街摆放的几张矮桌周围也就三两个人,我来此虽然寻阿全有事,到却不能将其叫到一旁,不然摊主的脸色足够他喝一壶的,遂要了两碗丁香馄饨,并一碟酱牛肉,一碟火腿,一碟雪梨,一碟四色馒头。
见我一次点了这么多,摊主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诧异,却未置一言,只是手上动作利索了许多,不过一会儿功夫两碗馄饨并四个碟子就齐了,阿全只是负责端上桌,“客官请慢用,”我娇笑道:“阿全。”
正在忙活的摊主这才正眼看过来,眼睛都直了,我咳咳两声,他尴尬地低了头。
“小茹姐,您怎么来了,”看我扔在桌上的包裹,阿全眼睛都瞪圆了,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您您您……这是要出远门?”
我嗯了一声,看向摊主,手在矮桌上划了下,“敢问奴家这吃食多少钱?”
“小娘子的吃食统共一百八十文,”摊主一边回答,一边示意阿全赶紧干活。
这价钱十分公道,我眼睛一闪随即拉住阿全的袖子,对摊主道:“奴家是特地来寻阿全的,一会儿结账时给您三百文可好?”
平白就多一百二十文,摊主答应得极爽快,还极有眼色的给阿全拿了一双竹筷过来。
有银子的感觉真好,结账的时候摊主不但让阿全将未用的四色馒头给我包好,还让阿全送送我,自然该交代阿全的事便正大光明地交代了,还叮咛了他几句,才让他回去了。
与阿全告别后我去了附近的紫霞山——这是当初我与罗毅初见的地方。我来此不是为了缅怀一段没有未来的情感,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或者说给亲手绣的红嫁衣一个归宿。将嫁衣与盖头放在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上,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眺望远方,一直坐到红日西斜。
远处的树木、房舍尽皆笼罩在太阳柔和的余晖中,一切似乎都带着点点暖意,太阳渐渐地隐在云层之中,刹那间一片片云登时鲜活起来,由浅入深的紫、红、黄,最后竟交织在一起,天空更像是摆开一匹匹妆花缎的硕大库房,又像是一个盛大的花园,蔚为壮观。
正看的入神,一阵风起刮走了树枝上的红盖头,嫁衣如同一团招摇的火在树上猎猎飞扬,我蓦地心头一动,使出了无影术的第十式“否极泰来”,无数碎片如蝴蝶一样在悬崖峭壁上追逐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