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快点!要不然我把你那碗也吃掉!”
小家伙的催促起了反作用。
贺春生手抚额头,擦去不断渗出的汗珠:“没事,你想吃就多吃点,我闻闻味道就行。”
柳烟盛好饭,洗净双手跑了过去。
她怕他摔倒,一时心急忘记擦干手上的水,握紧他的胳膊时,一股又湿又冷的触感让贺春生乱了步伐,左脚险些绊到右脚。
“不用你扶,我自己可以……”
柳烟收回手,背在身后。
她盯着底部开裂的拐杖,若有所思。
贺春生不敢与她对视,勉强借拐杖的支撑站稳:“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反应激烈,是因为你的手有点凉。”
“是我疏忽了,用井水洗的手。”柳烟甩落满水的水滴,掌心相对搓热,重新握住贺春生的胳膊,“现在暖和没有?”
“好多了。”
“还是我扶你去厨房吧!蛋炒饭要趁热吃才香。”
贺春生“嗯”一声表示同意。
柳烟边走边问:“拐杖是大伯淘汰下来的吗?”
“说起来有些年头了。”贺春生说,“从贺家定居新星村就有这根拐杖。大伯舍不得用,看我腿脚不利索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是吗?”
“我太爷爷的照片里就有它,我觉得够得上文物级别了。”
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唤醒了柳烟的记忆。
“太爷爷?对了,我家的老照片也有款式差不多的拐杖,第一个竹节下方也有一圈字。”
贺春生问:“益寿延年?”
柳烟豪气十足地打个响指:“没错!”
“咱们的太爷爷用过同款拐杖?”贺春生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缘分啊!”
“等等!”
柳烟拨通老爸柳振华的手机:“爸,咱家相框里那张老照片,就是太爷爷拄拐杖和另一个老头儿合影的那张——哦,原来是这样啊,是我认错人了。我姥爷腿伤咋样?三天后出院,好的,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贺春生猜到开头没猜到结尾:“你认错谁了?”
“拄拐杖的是你的太爷爷。”柳烟眨眨眼睛,“我说的‘另一个老头儿’才是我的太爷爷。”
-
厨房的小圆桌旁,饭香四溢。
叔叔和侄子端起饭碗。尝了第一口饭,他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贺超睿怏怏不乐:“婶婶,饭里有姜!”
贺春生眉间的纹路浅一点:“姜末虽说小到忽略不计,但我还是能尝出那个味儿来。”
柳烟搬了板凳,坐在他俩中间的位置。
“鸡饲料里有鱼粉和虾皮粉,母鸡下的蛋有点腥气,姜能去腥。”她摸摸贺超睿毛茸茸的脑袋,“慢慢你就会习惯这个味道。”
“我不喜欢吃姜!”
贺春生贺超睿异口同声。
他们大眼瞪小眼,一会儿看碗,一会儿看柳烟,无辜的神态如出一辙。
“挑食是坏习惯,必须改掉!”柳烟双手握拳,指关节轻叩桌面。
机灵的贺超睿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婶婶,我把我这碗让给叔叔吃,你帮我做一碗新的行吗?”
贺春生板凳还没坐热,忽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逃避姜末的理由是现成的。
“我手机欠费,茶商月底来收货,万一接不到电话就麻烦了,回屋上网充个值。小孩子优先,超睿趁热吃……”
“村委会贴了电信局的维修通知。”柳烟提醒他,“断网一周。”
贺春生后背冒汗:“我有另外一部手机,年付费的,流量够用。”
柳烟指指贺春生裤子口袋:“兜里装的什么?”
“一个薄片结构的长方体。”
柳烟忍笑:“套餐每月多少钱?我帮你充。”
贺春生负隅顽抗:“我真的有两部手机。”
揭穿谎言的艰巨任务,落在了贺超睿稚嫩的肩膀上:“叔,你啥时候买的新手机?上次我回爷爷奶奶家,你咋不拿出来给我玩呀?”
贺春生犹如石像,呆立桌旁。
柳烟掰着手指读秒的工夫,他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坐下!”柳烟命令道,“撒谎的人要挨罚。”
“除了吃姜,什么惩罚我都接受。”贺春生心一横,说,“我答应你,等我能跑能跳了,咱们就去领证!”
“和我结婚是一种惩罚?”柳烟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我不是这个意思……”
越描越黑,贺春生索性噤声不语。
双手放于膝盖,他坐姿端正,乖巧而安静。
“超睿年纪小,挑食有的纠正。你是成年人,春生,一片姜只有硬币大小,切的姜末就吓破你的胆了?”柳烟找来一个大海碗,将两小碗蛋炒饭都倒了进去,“不吃就不吃,这么香的饭,我包圆了!”
风卷残云。
一大海碗的蛋炒饭下肚,柳烟起身收拾碗筷,不再搭理这对叔侄。
午饭要送到田间地头,仍是柳烟负责张罗。
她做好五人份的量,给贺超睿留了一份,其他饭菜分装到两个保温桶里。
院门开了又关,动静响亮得有些刺耳。贺春生闻见饭香,却迟迟不见自己那份,不得不蹒跚走回堂屋查看。
贺超睿悠然自得,一荤一素两个菜,搭配一碗不放姜的蛋炒饭。
“你婶婶呢?”贺春生明知故问。
“她给爷爷奶奶我爸我妈送饭去了。”贺超睿吃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叔,我婶说了,中午没有你的饭,饿了自己想办法。”
“没事,我不饿。”
贺春生原路返回自己的卧室。
默默坐了片刻,他猛然抽出书中夹的稿纸,胡乱团成一团丢进纸篓。
胸口堵着一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若在以前,他肯定要跑出去绕村子一周,以快速奔跑释放郁闷。
现在想到却做不到,憋屈!
对了,有个东西唾手可得——那张摁过手印的婚约。
贺春生缓步挪到柳烟床边,翻开她的枕头,然而呈现在眼前的不是粉红色的纸,而是一个精致的印着Q版人物接吻图案的糖盒。
头枕着盒子睡觉,她不硌得慌么?
他打开糖盒盖子,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宝石糖点亮了视野。
存货不多,盒子里还剩九颗糖,九种不同的色彩,仿佛寓意了“长长久久”。贺春生随手拿出一颗琥珀黄的糖果,无意间发现了盒底的小玄机。
看过之后,他把卡片收好,糖盒放回原位。
半小时的闭目养神,对贺春生来讲,比一个月的昏睡更难熬。
终于,他听见院门开启的声响。
柳烟回来了。
她的脚步声直奔院子中央的水池。
清洗保温桶,收走贺超睿的餐具,打扫院子,有条不紊的忙碌过后,柳烟接了个重要电话。
“好的,学长,我这就出发。顺利的话,下午三点见!”
贺春生凝神静气,唯恐遗留任何关键信息。
直到柳烟走到西屋门口,他悬着的心才有了着落。
“烟烟,你出去办事?”
“我去一趟乡农业综合服务中心。方硕帮我联络了助农绿色通道,小麦种子有希望了!”柳烟进屋,换下沾染油烟味的上衣,回头叮嘱,“你留在家好好照顾超睿,不要到处乱跑。”
贺春生哑然:四肢酸痛关节僵硬,我能跑哪儿去啊?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
柳烟散开发辫,对镜梳起高马尾。
她想到一件事,连忙松了手,把发绳捏在掌心,跑来坐到贺春生对面:“你一个月没去巡视农场茶园,那里不会乱套了吧?”
“不会。”贺春生说,“我请的人很靠谱。”
“我有印象,管理农场的叫邹庆,管理茶园的叫袁宏。”柳烟侧过脸,拢了拢耳边的头发,“能在咱们村扎下根,确实是难得的人才。”
“他俩,一个是我小学同学,一个是我高中同学。本来都在南方打工,而且做到了生产线主管的位子,听说我回村创业,这两个好兄弟二话不说就回来帮我了。”
“有情有义。”柳烟轻声感慨。
“讲义气,懂技术,邹庆袁宏帮了我的大忙。”贺春生笑道,“我们就差桃园三结义了。”
午后阳光越过窗棂,洒在写字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柳烟离窗口近,她微微偏着头,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黑色发绳。
在贺春生眼中,这是一幅构图极佳的画面——她饱满的额头,天然的微微上挑的眉毛,挺秀的鼻子和丰满的红唇。从侧面看,颧骨高度和下颌线条十分协调,多一分显得凌厉,少一分又过于柔弱。浓密的长发散在肩头,迎着阳光的一面泛起深棕色,在室内光线较暗的地方又成了夜空般深邃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