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可疑又是玩味,不敢露形,埋首告退。
至隔日清晨,穆澈起来就问:“姑娘还没回风度林吗?”
洛涌只得答没有。
穆澈在山水幛里出神片刻,盥栉毕预备出门。
才下青阶,袁邻迎面来报:“外头一位没见过的巽官使者求见大公子,此刻正候在厅里。见其面貌是有资历年纪的,小的问尊称,又问在宫里哪位贵人跟前当差,这位公公一概摇头,只说要亲见卓清侯。”
洛诵听了纳罕:“到咱们府上的,除了圣上近前人,无旁者敢扰,你看清了,不是素日那几位公公?”
袁邻摇头:“都不是。”
穆澈眉无凝思,信步往前:“那便见见吧。”
到了前厅,果是一位气度不同的巽使等候。见他四十或五十年纪,身形轻盈,双目精炯,身上未着官服,却是一裘秋青滚叶纹的上等绸衫,若非髭上无须兼双眉疏淡,乍见便认作个儒师也未不可。
此人远远看见主人,忙起身施礼:“穆清侯恕罪,奴才多扰了。”
穆澈入厅,向他脸上望了一眼:“胤公公。”
胤公公当即怔营,想了一阵再度拱手,笑道:
“侯爷真好记性,还是侯爷初入宫的时节,奴才跟随太妃娘娘隔着牡丹圃,荣晤一回尊面,近二十年的旧事,侯爷竟记得。”
洛诵与袁邻对视一眼,这公公语气听来真切,却怎么有股子倚老的味道?
不过此人确有资格倚仗,袁邻一听胤公公就想了起来——这一位,原是在靖旻太妃跟前当差的,先帝妃嫔不计,宾天后唯有这一位太妃封了名号,可见当今对其尊重。
胤公公是打从入宫便在太妃身边伺侯的,又因学过几年武艺,先帝时有一年围场随侍,从猛兽爪底救下先帝,地位更与他人不同。旁的不说,就连圣上身边的公公亦要礼敬三分。
只是近年太妃好静,不大出来罢了。
穆澈落座上首,和容道:“实见过两次,是公公忘了。公公此来,想是太妃娘娘有吩咐?”
“岂敢,不过确有一事。”
胤公公慢条斯理地说:“这不是前一晌宫里备着中秋宴,太妃瞧见内茶司的小孩子们排演茶戏,偶动兴致,想在十月寿诞时也这样办一场,又嫌宫中的老套无趣,特命奴才宫外寻些机灵的。正巧那日鹤心斗茗,得见胜手姑娘的无双妙技……”
洛诵本就觉着不对,听到这里,心头咯噔一声:原来他就是那日茶寮中人!
怪道他那日心中不安,好好的,竟被宫里的太妃盯上了眼……
听其话意,难不成还要姑娘进宫给太妃演茶贺寿?
穆澈容思淡淡,“公公是瞧着,我家的机灵了?”
“奴才何敢擅专?”
胤公公笑道:“奴才回宫给主子学,主子果然喜欢,后来方打听着原是贵府的姑娘,果然一方水养一种人,清侯手底教出的岂能俗了?主子便命奴才来,请侯爷到时割爱一日。”
“公公自谦了,知以茶令配生成盏,公公亦是雅人,太妃娘娘所举亦为雅事。”
穆澈轻轻抬眼,沉黑的眸色落在来人身上,“只是一件——她是我家里人,并非使婢。且腼腆怕人,恐不入太妃娘娘青眼,还请太妃另寻便宜。”
胤公公目中精光一跃,半笑道:“侯爷万莫多心,哪怕奴才再糊涂,也晓得尊府的姑娘是千尊万重的。这一去,自是主子的座上之宾,不过展技令人一开眼界罢了。
“况且,今年是主子整寿,前个儿圣上还问起来呢。往常过寿,连妃嫔娘娘席间吃了酒,或为主子一舞助兴,镶云公主或说几个笑话,如何敢辱没侯爷的人?”
到底宫闱出身,一句左恭右维的话藏得下无数针脚。
洛诵面色不郁,袁邻心里也积了几分气,像这起子黄门行事的,往常仗主子的脸,到一般二般的府邸要帐,连东府偶或不免,幸没人敢讨卓清府的门环。今日好了,非但堂皇上门,还上了颜色敢说这串子话!
“她当不起。”
一语压住满室心思,穆澈倏尔长身玉立,“太妃若怪,本侯亲去赔罪。公公再喝一杯茶罢。”
胤公公一滞,见卓清侯面色如常,笑容也非敷衍,一时竟不明了这位年轻的侯主究竟怎个想法。
他心中暗道:往常只听说穆良朝温而好礼,内有成算,今日一遭,算是两下都见识了。
但是又怎么样呢,太妃在圣上跟前什么脸面?他在太妃跟前又是什么脸面?
到底自峙,胤公公还欲再说,袁邻赶上来添茶:
“公公该去寻那云小哥,连胜三大茶坊,更是难得的本事,嘉叶坊的掌柜还不乐得的?”
胤公公悄悄瞟向不动声色的卓清侯一眼,就着台阶笑道:“咱家也想着……”
尚不知他说何想法,门上人忽来报:宫里的陶公公来了!
穆澈心神轻动,淡逸的眸子波澜微起:今天什么日子,有牵没挂的都来了?
汗透纱袍的陶公公抹着鬓角趋步进来,拂塵一甩,急切中别无二话:“小侯爷快些与咱家进宫,圣上宣侯爷——入朝听政!”
第79章 驱虎吞狼 谁也毒不过你穆良朝。……
入朝听政。
四个字,压得厅中一沉。
卓清府已有四代不曾入朝为官,况以穆氏良朝之心怀,未尝涉场中道理。
还是穆澈最先回神,问了句明知的话:“这个时辰,应已朝会了吧?”
“是。”陶公公抹汗:“皇上急传侯爷,这会儿停朝等着呢!”
说罢他才见胤公公在场,虽则意外,急切下也顾不得寒喧。
即使胤公公不大晓前朝事,可也没听说过有皇帝立等臣子的,尤其在朝议中途!自家那点子事立即相形见拙,暗自琢磨出了何等大事。
厅里人心浮动,穆澈尚且从容,交代几声,请陶公公稍候,衣袂生风地去换入宫朝服。
陶公公却一溜跟出来,掩口道:“小侯爷警省些……圣上发了好大脾气,下令杖责大理寺卿一百廷杖,咱家出来时,那血哟都染红砖了,还没停呢……”
穆澈脚步微沉,“知道了,多谢公公。”
乾元宫刻金海云阶墀下,尺宽的红漆杖木一下下落在宁悦玄的红袍,那一身血肉似乎都被打软了,声响闷如喟叹。
自宫殿外执戟的侍卫眼中看去,仿佛那人披了一身的血。
由始至终,没人听见宁悦玄发出一点声音。
朝殿内,分列左右的臣工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觑望金椅上盛怒龙颜。
静中独闻声声杖落。
饶是云猿载恨宁悦玄恨得牙痒,五十杖后也听不下去了——这样打法,不是宁悦玄硬气挺得住,是他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毕竟他才是祾王舞蔽案的主理,如今又牵扯出倞王插手官员陟黜、涉嫌雇凶谋害命官的首尾,他事前虽不知情,也不能缩作聋哑家翁。
于是云猿载列前半步,执笏欲语,圣上忽问:“太宰怎么说?”
太宰宁繁已是六旬年纪,膝下独子被打得不知死活,老大人面无一丝慌恸,躬揖平声道:“宁寺卿御前唐突无状,理应受罚。至于其所呈证折,可交由刑部与兰台审验,再察审不迟。”
还要察审?半数朝臣心里发慌,这宁家人是真不怕死啊!
原本祾亲王一事,圣上发了多大的火儿?你宁悦玄查就查吧,偏偏扯带出一个倞亲王,且事先一点风声不露,专在群臣面前抖搂出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打圣上的脸么?
兀然一声脆响,江山万景砚从龙案上直砸下来。
溅墨如玄血,宁繁眉头没皱一下,跪倒便磕头。
余臣悉数心惊跪地,众声同请圣上息怒。
却听座上沉沉道:“把人带进来。”
忙有巽官传话出去,墀下止了杖,垂面朝下的宁悦玄睁开水红的眼,动动手指,一歪摔在血泊里。
两侍卫提起他掖下,被宁悦玄拒绝。
男子的容色苍如金箔,双颊凹陷浮动鬼气,扳着石阶,且步且爬地上去,至殿门外,勉力直起身子,拖着两行血脚印一行入殿,提袍跪倒。
圣上沉目:“还有本要呈吗?还执意要查吗?”
缕缕冷汗自宁悦玄脸面流下,他的狭目虚散无光,薄唇嗫嚅一阵,呕呕哑哑,一个完整的字音也没发出。
大理寺少卿杨东盈看不下去,膝行向前哽咽:“回皇上,大人说,大理寺堂中‘公正持衡’御匾高悬,大人一时未敢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