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未问你!”
宁悦玄颤抖的身子一抢颓倒,又用手臂死撑起来,喑声道:“要呈……要察……”
似有一阵侵骨的秋风刮进殿宇,宁老太宰年老难禁,身子左右晃了两晃。
杨东盈的眼泪直接下来了,“大人,别说了!”
正这时,陶公公回来了,沿边阶入殿,看见跪在中央的血人,咽了口唾沫。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回禀:“回圣上,卓清侯来了。”
臣工们集体静默,跪在宁太宰侧畔的穆尚令,幽深的眼神微微闪烁。
龙座上仿佛也刮下一阵冷风,半晌沉寂,圣上轻阖了眼目,似有疲惫。
“罢了,叫他回去吧。”
立侯在外的穆澈听见陶公公传出口谕,松了眉头,再相道谢。
出宫后,他命洛诵回府报安,自己没有回去,进了庞桥外的聚运楼。
辰末下朝,穆庭凇出宫后径向酒楼而来,待推开轩门看见里头的人,开口就是:“你吓死我了!”
他掩好门户,拿起穆澈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喝完怪声道:“怎么是水!”
“三哥莫急,要喝什么酒我请客。”
“你还喝得下酒?你……你还气我!”
穆庭凇步履匆匆了一路,就想着怎么说一说他才好,及见了面,他这好弟弟真个一张庙中菩萨的脸,无人打得动他不说,他反皈依了别人!
穆庭凇泄气长叹,他在朝堂上听见卓清侯的名儿不是一两回了,一回比一回厉害——想世叔在家时,阖府闲澹渡日,何曾有这么提心吊胆的时候?
酒来了,穆澈敛袖斟满两杯,“三哥压压惊,再慢慢发落我不迟。”
“且不说我如何发落你,”穆庭凇叹道:“你可知,圣上如何处置的二王?”
穆澈淡然垂目:“他们手底那些事,宁尚北既翻得出,便件件可查,只是当众揭发太毒,圣上所以恼他。”
穆庭凇似笑不笑地盯着他,“他毒?他不过自伤一千换敌八百,毒得过你驱虎吞狼?”
穆澈的睫梢被风缕惊了一下,眼中刹那闪过一众云色,重得近乎哀倦,转眼复清如初。
他起身长揖:“三哥言重,澈,不敢认。”
穆三郎也知这话重了,他深深明了,良朝并非心黑手狠之辈,当初实是被人逼上门去,不得已而为之。
三郎无奈地拉他坐下,叹了一声,“那一位如今自作自受不提,可你当初收到那烫手山芋时,明明可以知会我们,我们再不济也是在朝啊,总比你活转。难道龙颜震怒是好玩的?你是没见宁悦玄足足没了半条命,被抬着出去的!”
若事由由东俊府挑起,那么今日被抬走的,便不止一个了。
这话穆澈没有说,不说穆三郎心里也有数。他只是气,气这乌烟漳气的立足地,气九曲回环的人心隔肚皮,气那些尊贵高华的主子私底下的肮脏手段。
当刑部诉讫祾王十罪,宁悦玄随即又站出来呈报倞王十罪,那一刻圣上的脸色骇得要吃人。
圣上的板子,明则打在宁悦玄身上,何尝不是想打一打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穆三喝了杯酒,低沉道:“圣上褫了倞、祾亲王之位,谪亲王府为皇子府,裁权减俸,令三司细细沥察二亲王过从属臣——有罪无赦。”
穆澈淡淡“哦”了一声。
穆三郎屈指叩桌,“你就半点不惊讶?”
同时褫降两位亲王,便是朝野震荡的大事,且事情不算完,说不准层层官脉皆将动变。
“卿儿的围解了。”穆澈只这么一句。
尽饮杯酒,他回味半晌才又道:“落猛药,医沉疴。陛下圣明,亦知现下摊摆出来,痛则痛矣,总比……以后要好。”
穆庭凇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穆澈好笑,“三哥看什么?”
“前些日,袭常观的殷道人来给昶儿看祟,那样个老道几十年的人,忽也惊乍起来,把你三嫂吓得哭了几场。”穆庭凇说:“我看你道行在他之上,够格儿修道的了。”
他解良朝心性不喜算计,故发完了气,拿旁话来岔题。
穆澈就着问:“昶儿可大好了?”
“正要谢你呢,多亏你荐的郎中,开了方细细调养几日,没用那些折腾,就好了。可知是你说的,安心自定,神鬼不扰。”
穆澈道:“昶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
“是啊。”想起可人疼的小儿子,穆庭凇心底阴云略散,“我看他还不算愚,正好你也亲授,我想着送去塾里,只是家里那位舍不得,这一病,更不肯撒手了。”
穆澈道:“此亦难免,再者老祖宗未必舍得。”
穆庭凇笑一声:“近来老祖宗盯着团宝呢,每日贻糖逗弄,那孩子绝顶伶俐,可会逗人,醋得十一直呼失宠了。”
正叙家常,伙计敲门来上菜,其中有两道却不是他们点的。
问时,那伙计道:“回老爷们,这两道菜肴是一位老爷请的,点完便结帐离开了。”
聚运楼毗临皇城而开,出入非富即贵,不论老少一律是叫老爷。穆庭凇问伙计那人长相,小伙计比比划划的,半天说不明白。
穆澈搭眼往桌上瞧了,轻叹:“你去吧。”
“什么名堂?”穆庭凇瞧着那一盘炒笋尖,与另一盘清蒸鸭纳罕。
穆澈没有表情,指着一盘道:“问政三丝笋。”又指另一盘:“择目八珍鸭。”
折节问政,请君三思。
良禽择木,良谋择主。
——谁会送上这样两道菜?
是了,穆庭凇忘了说:散朝之前,圣上特召玙郡王进宫侍驾。
本无酒兴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没动桌上的菜,就地散了。
……
“殿下!”
传旨巽使前脚才离开,前一刻的倞亲王——这一刻的大皇子直接瘫倒在地。
长史尤维连忙上前掺扶,他全程在旁跪听圣旨,那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子手还发颤。
可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家倚靠的主子倒了,竭力做出一份镇定:“殿下且莫忧,此……此事兴许还有、一定还有转机!属下这就派人去打探。”
大皇子脸色一片惨白,痴痴地望着他富丽华贵的府邸。
还打探什么呢?玉玺黄绢的旨意都下来了,他,还有什么转机呢?
褫夺亲王封号——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他的筹谋,他的地位,他的雄心,他的一切,被这六个字毁于一旦!
本以为今日朝堂上,必有飓风翻涌,他特意称病不朝,就是算定了老二要遭殃,刻意避嫌。他在府里左等右等,等着等了多少年的好消息,没想到啊,迎头等来了自己的灭顶之灾!
就算老二同样被禠降,事到如今又有什么用?他要的是此存彼亡,不是两败俱伤!
“王爷!”闻信赶来的祢珩见厅中情景,中心一痛,上前扑通跪倒。
第80章 菡香如昔 我何曾要娶别人?
“孟白……”
大皇子一阵恍惚,这男人豪横了半世,在突来的打击下乍见打小一起的玩伴,差点脆弱地哭出来。
祢珩见状心痛不已,恨不得把宁悦玄寝皮扒骨,更迁怒穆澈从中作梗,致使他的计划一败涂地,咬牙哽道:
“殿下,都怪我太过轻率,以为此番能捏住祾王的七寸!我万死难辞,我……”
开朝以来,但凡被褫去封号的亲王,都再无复宠可能。祢珩脑中空白一片,看着无比痛苦的大皇子,想不通事情怎会发展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皇子反握住他的手,红着眼道:“你一心为我,如何能怪你?怪只怪老二心狠,竟祭得出鱼死网破的招数!小九事前预警,处理了当年事的首尾,可恨姓宁的那条狗!那条死咬着不放的狗……”
再多恨意,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大皇子被怒恨交激,反而清灵了一些,沉声道:“你如今不要与我过多往来,父皇火气未消,眼下自保为先。”
“殿下……”祢珩的眼圈也红了,“臣中心有愧,如五火焚,如刀锁绞。”
大皇子不想再听这种话,摇了摇头,踉跄起身,心灰意冷地回了内殿。
向晚时分,太宰府送走了圣上派来的几位太医。宁悦玄半身包扎着雪白的绷带,无声俯卧榻上,稍一动作,又有鲜红自伤口中渗出。
这一顿板子,是拿命来搪的。
然他没有一丝后悔,得知廷议的结果,宁悦玄甚至微微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