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私心想给这茶女多留时间,故意慢慢地说来。吟罢省觉,这句诗虽简单,意象却着实不好表达。
忙向场中观望,果见茶姑娘的双手微微发抖,周容川不由得过意不去。
好在吉祥积底厚,压着笛尾完成了“系马柳下”的盏图。
“心要静啊……”云松似笑不笑一声,只有吉祥听见,胸腔猛地一跳,间不容思,在桌底按住自己的手定神。
接着原克林道:
“上山采云针,下山遇着未亡人,未亡人云:扫芳林,几番风雨,匆匆老尽春禽。”
云松便做“枯枝落叶”。
接着时碧笙附到表姐耳边说了几句,纪玲珑道:
“上山采翠缕,下山逢着牧童子,牧童子云: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雄雌。”
对面三臣工听见,互相看一眼,皆道这小姑娘好生利害,幸而他们之中没有兰台公子,否则就被刺着了。
吉祥却没听过这首词,初不知意,解了半阙时间,模糊想起《庄子》文里有“夫吹万不同”、“天籁地籁人籁”的话,才明白这一句意指是风。
可“风”又如何画来?吉祥的细柳长眉凝成一团。
耳听曲音将终,袍儿心内大急。
吉祥苦索间忽瞥见风炉旁的蒲扇,忙一把抄在手内,向茶面上一挥,盏中即成一半清青一半稠白的景象,一如雄雌。
妙!
时碧笙眼放喜光,这样的急智,这样的想象,难为她怎么得来?
余者都被这神来一笔惊住,云松霍然色变,向盏中注视半晌,突而长叹一声,撂下竹丝。
笛声又起,这一回换成了《问鹧鸪》,云松却不再动作。
坐在纪玲珑身左的莤衫小姐道:
“上山采雀舌,下山遇着樵子荷……”
后半句却如何也诌不出,一直耽到笛声落下。云松缓缓起身:“不必再比,是我输了。”
眼见那莤衫小姐满面通红,云松却道:“我非输在他人,是在自身。生成盏里水丹青,原来,真有人练得成……”
他的神容微微发苦,原克林闻言一笑,“莫欺少年,后生可畏啊。”
有不明就里的,奇怪地向案上寻望。但见吉祥先前那一盏“系马柳下”,线条已消然变化,俨然幻成了另一幅青山渌水图;至于第二盏里,一扇清风挥分的界线,不知何种道理,竟渐自弯曲,最后居然幻出一幅太极!
山水悠悠,雌雄太极,正合茶令本来面目。其中的巧思技艺,在场的震撼惊绝,纵是老蒲有八张巧嘴,也未必描说得清。
吉祥仍如最初模样,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轻如无物的飘纱似有怯意,缄默她的言语,然已无人敢将她小觑。
“水丹青、据说有一门幻景成字的功夫……”云松良久开口,“姑娘可成么?”
吉祥道:“时间不够。”
言下之意,若时间足够,幻字也能做到?云松彻底笑不出了,整袖躬身一礼,“在下,心服口服。”
吉祥起身颔首,娇声细语说:“见识了南地茶戏,我也收获极多。阁下识见好,是我及不上的,这一阵实属侥幸,不如还是平了吧。”
“非也非也。”温伯雄站出来说话:“水丹青之技举世难得一二,姑娘春秋年纪,虽尚不至大成,已有可观之处。老朽今日也要谢姑娘,教我开了眼界啊。”
黄意阁亦是笑容满切:“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颜坊主教得好徒,今日斗茶,葭韵坊胜之无疑,姑娘无须再谦。”
阖座皆向吉祥道贺。直到此时,雪衣少女才长长舒一口长气,接过代表葭韵坊的筠牌,亲手挂上檐勾。
一直未语的银鬓老人感染场中气氛,脸上始现光彩,起身捋须道:“雅会躬逢之幸,不如由我做个收束吧。”
众人观他动静咸如,有老松蟠霜之风,都道:“您老请、您老请。”
那小倌乖觉,本已收了笛子,闻言又忙取出,吹出一段悠扬怡旷的旋律,乃是《良辰》。
老人长声道:“上山采翠峰,下山遇见白头翁,白头翁云:世上千场梦,人间一笛风!”
一笛清风吹送茶魁下楼,宋老爹提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定,不消说欢喜无限。
围在外头的百姓才听老蒲说罢,转眼看见赢家出来,一同喝彩。
袍儿惊奇地瞧着这场面,在姑娘耳边笑:“从前斗茶多少次,也少见这种热闹呀。”
此战关乎着两坊的客流争竟、存亡脸面,如何能不热闹,就是明里暗里的盘口,也不知押入多少筹注了。吉祥帷中垂眸,释然一笑。
赢了,幸而是赢了。
宋老爹忙着向蒲公道乏,又与街坊们客套一番,邀众人至坊里喝茶。而后分出一条道来,一厢早有为吉祥备好的车辇。
洛诵自茶寮的窗口收回视线,请意姑娘:“这就回府吗?”
“我想先回茶坊,向坊主交代过才好。”
洛诵便一路护着姑娘,偶有几个轻佻大胆之徒凑近,欲瞧清这神秘女子的容貌,都被洛诵一眼冷退。
吉祥回望远在身后的鹤心楼,心中没有了危危欲坠的恐惧,轻声道:“洛诵,多谢你。”
洛诵不解谢从何来,诧异地挑眉,忽听身后唤道:“姑娘。”
吉祥转头,便见云松快步行来,不等说话,洛诵错身挡在前头,冷冷望着对方。
“呃……”云松缩缩脖颈,要说的话一瞬忘了七八,磕磕拌拌道:“姑、姑娘……”
袍儿噗呲一乐,刚还看这家伙神气活现的,原来也怕洛诵的眼风啊。歪着头儿俏生生道:“你既输了,怎么还不找副斗笠把脸遮上?”
吉祥往袍儿手背拍了一下,“有何见教?”
到了这地步再要见教,我这脸皮也合该做鞋面了。云松暗暗自嘲,看了看洛诵,后退一步,理袖拾回风度:“姑娘可出过京城,可赏过淮左山川,访过巴蜀茶树?”
吉祥不料他问出这么一句,沉默片刻:“不曾。”
“可惜。”云松道:“姑娘天份过人,又承良师,想来也常被夸赞有灵气。不过天地灵气,到底在日月山峦江海间,姑娘若得机会,访一访眼外风景,天大地大,茶道再上一层殊未可知。”
言讫返身而去,留吉祥在原地怔怔。
她细细回思这段话,不禁对云松口中的风景生出向往,自度此身不能乘风,终久难如男儿潇洒;一时想起侯夫人能随老侯爷踏游山水,艳羡这一对神仙眷侣;一时又想起穆良朝……种种心思混沌一处,茫然若失。
马车行过两条街后,吉祥才倏尔醒神:做人如何不知足?本来山有山的路,水有水的路,世上就有一万件好处,也不能被一人全占了去。她何必执着茶技精进不精进呢,她所求的,不过是安稳在一人身边……
马车转过街角时微有晃动,吉祥忖间不察,帷帽碰上厢壁。
第71章 罚以当赏 突然就委屈起来
“伸手。”
“不是赢了么……”
“不为这个还不打你。伸手!”
“唔……”
井条嵌凌门外紧贴着宋老爹的耳朵,一把岁数的人真个不易,前半晌还为干闺女斗茶提心吊胆,这会儿听不见屋里的动静,急得直冒冷汗。
屋子里,颜不疑立在嵌银小茶案后,一条短鲛鞭捏在手里。
吉祥一眼不敢多瞧,跪坐在对面,把头深深埋着,两只小手严严实实藏在身后,犹自挣扎:“坊主……”
“覆帷斗茶,玩出花儿来了!”
颜不疑居高睨视,“可着京师打听,谁家有这个先例?今日你一赢,日后有样学样,都自命娇矜起来了!”
吉祥有苦说不出,她出门时本没有戴帷帽的,连穆良朝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后来事出有因……且进坊之前,她都已经摘下了,不知哪个耳报神这么坏,她连一句夸奖还没听到呢,先要吃一顿鞭子。
“手!”
吉祥打个激灵,颤颤伸出右手,嫩白的掌心朝上,覆着一层乞怜的薄汗。
颜不疑不为所动,一鞭子落下,吉祥把手一抽,案上登时多出一条白印子。
“还敢躲?”
宋老爹在门外听见声响,急得喊一嗓子:“您可别真打呀!”只是不敢进去。
吉祥瞅见那一道印子,脸都白了。
从前不是没得过坊主的“赏”,那已是学生成盏时候的事了。她清楚,坊主对旁事都让得过去,唯独沾上茶的边儿,不容人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