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这一劫没法子躲了,吉祥把心一横,咬牙递出手,生生挨了一下子,抽心地疼。
她强忍不肯叫出来,闭着眼等,却等来一声沉响,颜不疑把鲛鞭扔在桌上。
吉祥睫尾轻颤,左眼掀开一缝儿,见颜不疑仍是不阴不晴的样子,眼里却多了分嫌弃,突然就委屈起来,仰头哽咽:“坊主……”
斗茶之时,胜负皆系一己之身,没有人能助她,固然要做出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一旦回到熟悉的人身边,吉祥又只想娇赖了。
颜不疑瞪了她半晌,终于没奈何:“你还委屈了?”
吉祥忙摇头,轻声嗫嚅:“吉祥不敢。坊主为茶打我,我不冤。”
颜不疑的脸色这才好些,吉祥觑见,揉着掌心卖乖:“如果不因这个干扰,第二局点茶,我未必不能赢他……”
颜不疑哼了一声,方缓颊坐下,喝一口吉祥奉上的茶,扬声叫听墙角的老掌柜进来。
不等话音落,门已忙不迭推开了,宋老爹先往吉祥身上扫一圈,见孩子无恙,赔笑道:“吉祥今天为咱们茶坊赚尽了脸面,这么会儿功夫,前楼的客座就满了。姑娘们都高兴,施、琳二位姑娘牵头商量着凑份摆席,说要请功臣呢。”
颜不疑轻轻摆手:“不够闹的了,人家是入了侯门勋府的人,什么身份?尽在外头胡闹,像什么话?出来大半日,该回了,不是还有人巴巴等着吗。”
他好像忘了是自己叫吉祥出来斗茶,刚刚又赏了人家一鞭子,转眼就说这话,连宋老爹也绷不住,遮着脸儿出去了。
吉祥更不敢和坊主强,他怎么说,她怎么听着就是了。
颜不疑却也无什么好说,自笑自叹几声“银线水芽”,兀自出了一刻神,就挥手放人了。
吉祥规矩地行礼告辞,走到门边,颜不疑又把她叫住。
“吉祥,你觉得你的茶技够用了吗?”
吉祥不知何意,小心翼翼地觑着坊主。
颜不疑瞧见她这副小模小样的,不由笑了。
初见着这丫头的时节,颜不疑是极不情愿收她的,那时她生相蔫蔫瘦小,人也木讷,若非宋老爹极力讨情,他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谁能想到,他也有走眼的时候,像秦子佩那样既有野心又肯下苦功的姑娘,坊里从来不缺,可最后,偏偏是这么个娇懒耍滑的丫头学成了水丹青。
“你记东西快,五感明敏,且有悟性,资质算是我所见之中数一数二的了。”
难得听颜不疑夸奖一句,吉祥欣喜无措,连手上的疼也淡了,听坊主接着又说:“我也知道,打从进葭韵坊,你就怀有别的心思,拿着茶艺当进身阶,如今得偿所愿,这身本事成了锦上之花,有它,添一点风雅,没它,也不心疼。”
一席话正打在吉祥心坎儿,又使她心虚起来,想起云松的一番话,及车里的一番想头,仿佛自己的不求上进被瞧了出来,慌忙道:“我没有……”
“这有什么的。”颜不疑不以为意地倚在垫子上,不再看吉祥。
“为了所求用尽手段,不当个事。纵你还想学,我也不耐烦教了。荣兰街新来一个茶师,若有兴趣就去看看,不去也随你,左右你干爹盼着你安生过日子。回吧。”
以颜不疑的心性,配在他嘴里提一提的人物,道艺绝不在他之下。吉祥才结束一场大战,心思正酣,颜不疑越是这般若无其事,却越激起她的好奇。
冷不丁又想到,今日还是她好不容易软磨硬泡来的呢,若她再兴起出去学茶,穆良朝且不说,大夫人必是不允。思来想去,没有准话回答。
颜不疑也不须她回答,不过顺口告诉这档子事罢了,又道一声:“去吧。”
吉祥在门口磨蹭不决。
颜不疑便拿起鲛鞭把玩,唬得小姑娘魂魄飞散,一溜奔出后苑。
这一日在外耽得太久,惜不能和姐妹叙话。袍儿贪恋这处的热闹,暂把府里的好处抛在脑后,千央万求留在茶坊住一日再回,吉祥只得依她。
施盈又三番地道谢,宋老爹又殷殷嘱咐一篇话,将早备好的许多甜糕小食给吉祥带上,方回府中。
因游九在正厢养伤,吉祥不好过去见穆澈,托洛诵带几句话,自己也觉疲倦,自回了风度林。
走进门庭,迎头见假山前杂杂错错跪着一群人。
以洺萱为首,旁边是琏瑚、露盏,还有两个小丫头跪在后头,一院子的婢子凑了个齐全。
吉祥的眼皮当即跳起来,“这是怎么了?”
两个婆子连忙过来,吕婆子上来就说:“姑娘可算回来了,姑娘走这半日功夫,谁想这起子不知死的,竟和三夫人院里的小丫头拌起嘴来!惹得大夫人生气,罚她们跪……”
吉祥呆了一呆,想起“三夫人”便是穆良朝的娘亲——卓清侯夫人,因府里不称大礼,一向唤作三夫人。
再看一眼地上跪的,她院儿里总共这么些人,难不成个个跑去拌嘴了?当下眼前一花,迭退两步。
吕婆子忙掺住姑娘,洺萱听这婆子颠三倒四,忙膝行向前道:“姑娘别急,不是这么回事。原是小菱去园子里插瓶花,回来路过长禧堂,不知怎么和那里洒扫的小丫头吵了起来,也不知谁先开的口,那处丫头厉害,不依,定要闹到大夫人跟前去。因大公子闭户,大夫人又在里头与东府侯夫人说话,都没敢扰动,琼瑰姐姐先听见了,拦在头里过来……”
吉祥心知游九在穆良朝屋里,他大抵出不来,也未必听见这档事……正这样合计,跪在后头的小菱早等不及了,梗着头说:
“怎么不知谁先动的口?明明是她们看我的瓶儿伺弄得好看,非要了去摆!我说三夫人不在家,莫不是摆到你们屋里去吧,讥得她们急了,就上来抢,我想姑娘是什么身份,我在姑娘手底当差,哪能被欺负了,这才想替姑娘争口气!”
一语未了,被洺萱喝断。
吉祥早已气得指尖发颤,指着小菱:“连我都不知我是什么身份,劳你来要我的强……”
一语未了,琼瑰来了。看见吉祥已然回来,又是这副脸色,琼瑰上前作出笑意道:“姑娘回来了,您别急别恼,听我细说。
“先时夫人随老爷出京,留下一院子大大小小的丫头,手里没有活计,又没有主子约束,难保不一日日娇惯起来。这一个固然不懂事,长禧堂里也颇有几个生事的,大夫人偶尔想起要料理,一则三夫人不在,碍着她的脸面;二则外头事情不少,这袖子里头的,一时便没折腾出功夫。
“今日的事,我听见了先过来,只教姑娘这里的人跪两个时辰,等大夫人问起,我就回说:这里自知犯错,一院子丫头都自罚了。大夫人听见连没错的丫头都跪了半晌,就没说的了,自然迁怒不到姑娘身上,自然也该料理料理那头儿。方才东府夫人走了,我与夫人回话,果是这样。姑娘放心,事已经完了。”
说到这儿,琼瑰含歉一笑,“只是我这主意,难免连累了几个无辜人。”
洺萱忙接口:“姐姐帮着咱们姑娘,我等谢姐姐不及,等闲跪一阵子,得免夫人惩处,又是为姑娘,哪里会有怨言?”
吉祥感动之余又有些后怕,再三谢过琼瑰,想了想道:“虽然这样,我该亲去向大夫人赔罪。三夫人不在家,我心里一样敬的,也该遣她们向那处的管事姐姐赔不是。”
琼瑰笑道:“长禧堂姑娘不用担心,那几个大的素常很好。大夫人那儿……姑娘也不必过去了。往常听说斗茶很耗体力呢,姑娘辛苦,请歇一歇吧。”
吉祥低了低头。大夫人一向对她不搭不理,但此事不同此往,执意要随琼瑰去请罪。
果然卫氏没有露面,只传出话要她管好底下的人。吉祥在堂外站了一个时辰方回,风度林的五个丫头仍在庭子里跪着。
秋天的日头还有余威,吉祥生气归生气,难免不忍,叫她们都起身。
琏瑚小脸白了一层,却勉强笑道:“还没到时辰呢,姑娘别担心我们。”又眨眨眼,“还不知姑娘是不是赢了,我们都等着讨赏呢!”
她有意为吉祥开解心绪,吉祥心里明白,也勉强一笑:“赢了。”
因袍儿不在,洺萱便打水服侍吉祥。当下换过衣衫,看姑娘失神落寞,有些灰心的样子,洺萱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