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人便取黑釉白彩盏,一人便用双木叶文盏,细碾茶末,沸注汤瓶,相对试艺。
此来之前,吉祥还决心连胜三场,好夺回坊中颜面,及至与云松交锋,方知自己托大。第一场没输没赢,她反扫去旁念,只想点茶是她最拿手的,这一阵不容有失。
此处抱守一团元气不散,冠祁门之名的对家又岂是庸手?只见云松腕运袖底,筅击盏缘,纤长的手指精准有力,同时又透出几分女子细腻,立侍的婢子看得着了魔,竟莫名脸红。
这方观战的男人,却都不由自主注意着月衣女子。
但得莅临此处,谁不自诩有几分雅骨?凡自命风雅的才子,又总喜欢做才情佳人入怀来的美梦,何况琵琶遮面,更添了一分神韵。
场中情抒各异,七重汤罢,双方同时咬盏。
一盏是疏星皎月,一盏是晨初凝雪;一盏梅在枝头,一盏叶垂静湖。说什么佳肴令人指动,好酒大醉不醒,可对识茶人来说,千筳万席皆难抵入眼妙技。
旁人是享受,黄、宿、温三人却郑重观察茶面,只待哪边的云脚先散,哪边便败了。
云松拿出丝帕拭手,不经意往对面瞥一眼,感觉绫纱下也有一双明眸正在注视他,油然一笑:“今日我必一睹尊容。”
袍儿挑眉要言语,被吉祥摆手拦住。
待过一时,三位品评收回视线,互看一眼,神情都有点不可思议。
——两方咬盏时候毫厘不差,居然,又是平手。
吉祥心里一松又一紧,云松面上一沉复一笑。
前者自忖:怪不得这人力挫三大茶坊,果然有实打实的本事,不是侥幸的。我半年不斗茶,没的养出了傲气,竟把别人小看起来……
后者心叹:人外有人真是不假,大表哥与蜀中越氏的女儿订亲,白得了一个好助力,若我也能娶个如斯本事的人,何至于势单力孤,被他们欺负……
最为难的当属三位品评人,他们算看出来了,颜不疑这只老狐狸,是把手底压阵的猛将都派了出来。
巾帼不让须眉不假,可须眉也未输巾帼啊,二子旗鼓相当,寻常试比分不出高下,这第三场,可定什么为好?
“周大人,依你看,今日之局怎了?”
东首座上戴方巾的客人观茗至此,大有趣味,转头问向座旁。
“岂敢。”周容川职品低于这人,忙笑道:“纳之外行人,只好请掌司大人赐教了。”
原来这科头男子姓原名克林,正是外茶司的掌官。宫中设有内茶司,专事御前与各宫茶水事务,至于外茶司,便是掌管茶货贸易、贡茶监选、御赐分赏等诸多事宜的衙部。
原克林微指身前,低声道:“这女子戴笠斗茶,先已输势,虽然连平两场,你看她后背僵直不安,就知道不过故作镇定;再看那少年,淡定从容、自负雄心,惜浮扬之气未去……二人互有瑕瑜,要断结果也难,端看第三场比什么吧。”
周容川听了,敬然颔首,果然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一点也看不出那白帷女子不安,反觉得她清雅干净,合了茶道,不似对面的小毛头浮噪不休。
同列另一个人留心听着,末了探头低笑:“原大人说这么些,也没告诉咱们谁输谁赢啊。我是盼着葭韵坊赢,咱们不妨定个彩头,若我侥幸说准,不求别的,原老爷,将你那里的好茶赠我一銙吧。”
原克林听见,隔着周容川白过去一眼:“可说贡茶都是我家的,说要送谁就送谁。你礼部还缺好茶喝?前不久才叫三司请走一位,不知道怎么煎怎么煮呢,你又来兴头!你有好老子不怕,我还怕营私构扇的帽子扣到头上。”
说得二人登时变色,原克林冷笑一声,也不说了。
这三人私语的时侯,三耆正在商量最后一场的试茶内容。
——倘若再平一局,非但这场斗茗没有收束、一众观客不能尽兴,就是他们三个老头子,也要脸上无光。
绞尽脑汁地提了几样又驳了几件,始终定不下来。
适时楼外喝彩大起:“又平一局?居然又平一局!真个好听,好葭韵坊!好嘉叶庄!蒲公快快说,接下来如何?”
黄意阁听见,苦笑想:接下来如何?老朽还想知道接下来如何呢!
做了这么些年评判,头一回叫试茶的后生难住了。说来也古怪得很,怎么这一茬儿习茶的小儿女,个个都跟成了精似的?
正没个正经主意,突有一道声音传入高楼:“第三场的比试,不妨由我荐个法子吧。”
楼中人同时一愣。
——这道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左右却寻不出源头。
楼底的洛诵耳根轻动,循目眺向对面茶寮,只见三楼一扇景花窗半开半隐,将窗后之人也半遮半掩起来。
如此距离说话,却清晰如在耳边——洛诵目光微动:习武的人?
原克林多在宫中走动,虽不知音从何来,回想刚刚刻意压低的声线,疑惑地想:宫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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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线水芽”出自《北苑贡茶录》,宋代郑可简首创,架空用在这里,注知
目中不容尘土屑,亦不容金玉屑——出自《儒林外史》
第70章 世事千梦 水丹青,原来真有人练得成……
却说楼上不知声从何来,底下看热闹的百姓也啧啧大奇,转头转脑地乱看。
寮中临窗之人轻咳一声,悠长气息传入各人耳中,方寻见此人。
温伯雄高声问:“敢问这位高人有何见教?”
“高人不敢当,见教更不敢。”那人道:“只是听闻斗茶景色,常有比茶品、行茶令、耍茶戏,楼上现有六位观客,何不各出一令,由两位试者幻化茶戏相应,哪边慢了错了,或不应景,或先涣散,或茶令接不上,岂不就分出伯仲来了?”
一长串话平空传来,气息却稳如平湖,果真是位高人。
原克林细辨音色,更确定这是位公公,遥望对街,隐约瞧见半张普通面相,并不认得。
他想不起来也罢了,觉得提议倒是有趣,笑道:“这是考验他们,还是考较我们?如六人当中有谁说不上来,连累了场中,如何公平?”
他的座位与时碧笙相对,原本无心,话音落在时碧笙耳里,就仿佛他小瞧了女孩儿,目光一凝,在纪玲珑身后道:“先生见谅,我们年幼不识书,难保也能接上一二句,就是接不上,轮着谁,谁自认倒霉好了,反正斗茶图的一乐,大家行令不好玩吗?”
一篇话既憨且蛮,十足十合了小女孩子的娇意。
云松且听且笑:“正是,好玩当前,规矩公平不妨放一放。仰闻颜坊主精通茶戏,正好借机会切磋一下南北技艺,胜负还在其次,足下以为呢?”
吉祥来者无惧,点头应允:“向阁下请教。”
茗战双方都同意,三老亦无话说。既是临窗人的提议,周容川便请对面先出一令。
那人推辞:“我只管出主意,可不懂得这些。”
就任礼部郎中的崔小天眼珠一转,“不如由我先出一令,为免乱令,请诸位依此令行,每令十弹指为限,嘉叶庄小哥先手,如何?”
“不必弹指。”吉祥说着,从楼下唤上一个吹笛的小倌,告诉他时限,随便他吹什么。
小倌想了想,横腕起一段清音,乃是一阙《三点芭蕉》。
“这更好了。”崔小天赞一声,见云松准备得当,便和着笛声道:
“上山采碧峰,下山遇着行脚僧,行脚僧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原克林听见,便知是从酒令里化出来的,待要取笑,又忆古诗里也有“寒夜客来茶当酒”之句,且现成的探花郎在这儿,何必他多事?
转念的功夫,云松的盏图已生成。
聪慧者多会取巧,只见他在茶面上勾出一串佛珠、几片桃花就完了,观者也挑不出毛病来。
其成戏方法却与吉祥的生成盏大不同,所用不是茶匙,而是就便绞了筅上一截竹丝,落笔处勾丝纤渺、节外生枝,另有一番风格。
吉祥第一次瞧见这般做法,方觉帷帽挡着碍事,没别的法子,唯有尽力记在心里。
轮着她自己,不知是否走了神,取盏时不小心在桌面磕了一下,声响不大,令对面的云松一剔眉头。
但听周容川道:
“上山采茸勾,下山逢着少年游,少年游曰:青山历历水悠悠,今日相逢明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