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在席上寻摸半圈,不大好意思道:“二月春风似剪刀。”
祢灵霜闻言向她看去一眼,另一桌上祢灵霜的婢女听见了,嗤声一乐。
此婢服侍祢灵霜许久,知晓姑娘心事,此前隐约听见些有关这位茶姑娘的风声,今日一见面却放了心——这么个平常人,漫说与她家姑娘比,便是比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
再听吉祥的诗句说得粗浅,这婢子越发不屑了:凭此身份模样,学识涵养,也妄想盖过堂堂浔彰伯府小姐,圣上亲封的容华郡主?
她这一笑,恰叫身旁的琏瑚看见了。琏瑚于文墨上不通,于这小心思看得明白,便拿过酒壶自斟,不小心洒在了婢女裙上,连忙给她胡乱擦抹,一抹湿得更透,嘴里还道:“哎呀,看我真不小心!”
此间龃龉功夫,穆澈已猜了出来。
原来女席上有一道“燕尾桃花”,那燕尾的形状可不似剪刀一般么,二月可不是桃花开盛之季么,是以吉祥想的这句诗,虽浅简,却极贴合。
穆澈需射“虾”字,随口要说“何居食兮江湖”,幸而打住。他想了一想,灯下笑如暧玉:“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的声音亦温如没了利齿的老虎,由得小家伙欺负。
众人猜不着他俩打的什么哑谜,只是笑:“越说越浅了。”
浅有浅的好处,吉祥能听明白,知他前一句“龙游浅水遭虾戏”是射着了,抿唇道:“公子猜着,全姑娘要罚酒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卿儿咬牙道:“好哇,看着老实实的,蔫坏还记仇呢!”亦不啰嗦,仰头代罚了一杯。
几轮下来,屏内屏外皆喝了不少酒。
轮到小丫头子,见在座皆是主子,主子上头还有主子,哪敢任情胡说,都推说不知诗词。
卿儿第一个不放,众人也道不过取个乐呵,随便说什么都无妨。
有一个妮子便鼓着胆子,站起来说:“钱几贯,帐难算,生折对半熟对半,十里剩得二与三,缩到后来只一段。”
穆庭凇没听过这种俚语,想了一想,没什么头绪,看向穆澈,后者猜着了不说,隐笑摇头。
连卿儿也不知是什么,往她们桌上寻了一会儿,方琢磨出来,抚掌笑道:“倒比我们说的还有趣儿,三哥必猜不着,否则我替罚!”
穆庭凇笑道:“我猜不着,请问是什么?”
小丫头红了脸,低低道:“是清炙小羊腿。”
这是卖羊肉的行内话,说得是羊肉易损,百斤的羊宰割后只剩五十斤,煮熟后又要折半,到最后十不存二。婢者幼时隔壁住着一个屠户,成日大粗嗓子唱着,所以与那浓厚的膻味一同记得。
穆庭凇一个侯门公子,不知便是不知,罚了酒。
顾小公子有意替他圆场,“大热天的,谁又吃那个。”
此处卿儿听他言语,便想要作对,因说道:“公子这却不知了,人皆说‘冬吃羊肉赛人参’,便以为夏日火气大,吃这个不应节气。其实夏日多贪冷饮果子,食羊肉正有一妙,可暖胃生津、却除积热。”
穆雪焉在旁听了,微一动嘴角,前两年夏日宴饮,席上也有一道羊肉,卿儿也如顾锦一般抱怨过一遭,这原封不动的话,还是她告诉卿儿的。
果然卿儿继续道:“只是这做法又不大对头,该拿沸水氽了切成细丝,佐以调料便好了。”
那厢顾锦一颔首:“原来如此,受教了。”
卿儿看不着他的神情,凭想象也是个大方有礼的模样,转念没趣儿起来,心想:我卖弄这些有个鬼用?
再看杜盏持却一盏难持,他这一晚上酒没喝几杯,心魂已不在原位了,垂眸接口:“虽这么着,夏日还是少用冰湃的果饮方好。”
第40章 石火梦身 我实想知晓,若茗会不改,侯……
在场之人,在初夏时节就用冰的人只那一个,那一个听见了,只未理会。
听闻来客众多,卫氏又命厨司添了几道清爽的菜送来,这下子又添谜面,众人笑一阵,余下小丫头有样学样,都稀奇古怪说起来。
最后清算,卿儿与顾锦对猜得最多,穆雪焉与杜云觥皆中,于是四人隔屏对敬一杯。
卓清府历以书香传家,本是风雅所在,这水榭好比个神仙广袖,即使男女同席,亦沾不到半点俗礼忌缚。到后来祢灵霜与茵儿也放开了些,群芳娇靥,影绰映于琉璃屏上,胜于世间无数丹青妙手。
一时撤下残羹,大家意犹未尽,湘辰取来半缘,同顾锦合奏了一曲琴萧。
细月之下,柔波之畔,酒足之后,饭饱之时,循着那绕指素弦,婉转幽息暗度曲情,在座诸人种种心事不能明言。
来时穆庭凇奉老祖宗的命,要将两位妹妹好生带回去,恐茵儿柔怯,撑不住夜里的水气,曲罢后说了一刻闲话,方散。
郡主容华仍由洛诵亲自护送回府,穆雪焉则宿在母亲房里。琏瑚扶着微醉的吉祥回厦馆,她的酒量太差,只饮一两杯,便头重脚轻起来。
伺姑娘沐浴更衣后,琏瑚放低帘幔笑道:“今日真开心,随着姑娘好的也吃过,竟还能同主子一处饮酒,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也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份呢。”
吉祥长发散在寝衣上,未褪的酒晕点染两片雪颊,脉脉不语,可怜可亲。
她躺在榻上,睁着半朦的眼睛不知想些什么。琏瑚又论容华郡主与表姑娘相貌云云,吉祥轻道:“你不累呀。”
闹了一晚上,小妮子的兴致却愈发好,攀在榻沿边说:“这也罢了,瑶华苑那位怎么摆谱没来?没来也罢了,大公子又问了一声,还送她什么珊沫糕,听都没听过的,怎么不送给姑娘?”
吉祥敲她的头,“不是也给了咱们一盒吗?”
琏瑚歪着头道:“那是叫咱们与独苏姑娘、湘辰姑娘分着吃的,怎么能一样?”
“分着吃香。”吉祥似乎累了,说完向里转个身。
琏瑚见状便拢上轻纱幔,吹熄床头的灯烛。
吉祥背对着身,却没有睡着,迷迷乎乎的,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她是个孤儿不错,可孤儿也有爹娘。在水榭上第一眼看见祢灵霜,与其心事不同,吉祥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起她的娘亲。
娘亲在她两岁时就去世了,她从前记不得娘亲长什么样子,现在更记不得。
娘亲有没有对着襁褓中的自己说过什么,有没有温柔地唤她的小名,吉祥也不记得。
不记得,便更入神地想。先时有个一直照顾她的周嫫嫫,每当她受欺负,嫫嫫总会挡在她身前护着她,默默挨着“老货、贱妪”的骂。
被骂得多了,嫫嫫好像真的老了,离家时,皱纹斑斑的一双手交给她一只镯子,那是娘亲最后的遗物,千叮万嘱要她收好。
镯子呢?也不记得了。
些些旧事,恍若前尘。
好似什么都记不得的吉祥抱着自己的臂,沉沉阖眼,半梦间看见一个穿月华衫的温柔男子。
尽管只是背影,但这一回她记得,记得他的每一臾表情,与溶冶在烟花里的字字音汛。
她抱着自己惟一的清晰笃定,安稳睡着了。
因担心穆良朝饮酒后伤口不适,第二日吉祥过来瞧,却听洛诵说大公子出门了。
吉祥转眸向阶上琐窗望了望,黑白分明的眼底流露一抹失落,再问公子去哪儿了,洛诵只是摇头。
吉祥有些奇怪,平素穆良朝出门都带洛诵在身边,今日为何不同?不好多问,便请他在公子回府后告她一声,洛诵自无不应。
且说暑夏时节,那绿树垂荫,或高楼敞轩,无不是避暑乘凉的好所在。东城巍古的鹤心楼上,正有两人分案对坐,翩翩广袖当风,望之飘逸绝伦。
素喜著红之人今日反常地一身素衫,唯鞶带紧束,未减威冷。日前凶徒受伏的茶寮便在侧目之处,他收回视线,轻叹一声可惜。
对面之人明知他语中衅意,仍淡淡作笑,开口便是醇和语气,“不如意事十□□,大人何必执着。”
“我等俗人,比不起侯爷闲旷。心中事、梦中人,总有一二。”宁悦玄狭目微眯,抬手调弄案上茶什,从容如一个老练的茶手。
丝风时来,俄而水声三沸,大理卿揽袖:“——杯中茶成了,侯爷请?”
“不敏。”穆澈摇头笑谢,“虚苦劳神又何益?只恐隙中驹,石中火,此身终在一梦。譬如此茶,虽大人妙手煎来,不合我性,喝不得便是喝不得。非我所有,不合强求,大人以为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