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偷偷地骄傲。
我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我痴迷于一切会让他担心的事情,迫切寻找每一点他舍不得我的证明。
卷住我的是毯子,大红色的毛毯,柔软得像家里养的老猫。颜色是沅烬选的,大红的面上团团簇簇的开着大朵大朵富丽堂皇的牡丹,他喜欢一切热烈的东西。我被卷在毯子里,像首都那只著名的烤鸭被卷在了荷叶饼里,下一秒就该被开膛剥腹,拆吞入肚。
但是我不能否认白天的沅烬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不开玩笑。他伸手探了探我额上的温度,然后不轻不重的隔着毯子掴了一掌,才把人扔到床上,把尚留余温的被子一股脑团在我身上,又匆匆往外走。
走到门边又不服气似的,重新走回来,又拍了一掌,气呼呼道:“蛋糕都烤糊了。”
我还被毯子紧紧裹着,费了好大劲儿才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毯子里勉强钻出半个脑袋,我说:“对不起。”
他撇了撇嘴,重新走到门口,然后又折返回来,又拍了拍我的被子,闷闷道:“今天的红糖茶我准备放一点五倍生姜。”
我:“……” 我扭到他身边的样子一定很像某种爬行动物,因为我看到沅烬笑了,所以我尽力扭到他身边,我的嘴唇触到他的手指,凉凉的,是日落之后的温度。
我喜欢沅烬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手背上错落着两条青色的筋脉,恰到好处的蜷在灰色围裙的对角线处,什么也不做也能看出干干净净的艳/情。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出去了,我独自沉浸在唇上的寒意里。
煎蛋外酥里嫩,蛋糕甜度适宜,沅烬没有味觉,但是他能做出最美味的食物,也许味道并不是食物唯一的灵魂。
我喝了一口捡净了生姜的红糖茶,才对他说:“下午,我们出去逛逛吧,该买年货了。”
沅烬正在逗猫,那是乌云盖雪的长毛猫,高中那会捡回来的,是流浪猫。我妈说猫性子冷,养不归家的,她有些洁癖,讨厌这些乱掉毛的东西。我跟她冷战了好几天,答应足了一定自己照顾,好歹才留下来。
不过几天,我也就厌倦了。
后来一直是沅烬在养着,这猫大概也有些灵性,方圆一万八千里,中华上下五千年,也就和沅烬亲近些。
我得了方便,只是偶尔落得要和一只猫争宠,难免狼狈,不觉间倒多照顾了它一点。
沅烬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
仿生人的活动范围有限,监护人在的时候不能离开监护人的百米之外,没有监护人陪同的情况下不可以出家门。
我的心肝,困囿于方寸之间,囚笼之内,避无可避,甘之如饴。
我们到晚间才出了门,沅烬套着藕色的毛绒卫衣,我又给他围了条厚厚的围巾,他的眼睛从压得很低的帽子边缘露出一条狭长的缝隙。
于是我在白天做了一个缱绻的梦,我梦见万千星河奔涌,神明踩着烂漫缓缓向我走来。
沅烬的头发很长了,长到了腰际。出门前我替他将长发扎起来,头发扎上去更显出那张颜如舜华的脸,于是我又替他散下来。
我们住的地方是旧式小区,在这里住了有些年了。下楼的时候一层的老太太正坐在花圃旁的摇椅上,雪化之后天更冷了,好在有太阳,老太太晒着太阳。
这花圃里原先长着小青菜,冬天来后就这么荒着了。早上的雪还没散干净 ,白雪里面露出点黝黑的泥土,像是廉价的黑棉袄,穿旧了,露出了里面那点破败的棉絮,外人捏一把却还是暖融融的。
老太太笑着招呼我:“哟,来亲戚了?”
心里油然而生的一股钝痛感,我不敢看沅烬,只能牵过他的手,将他捂的严严实实的帽子网上拉了点解释道:“不是,我男朋友。”
老太太错愕了一瞬,而后叹气道:“小鸷谈恋爱了呀?我还想给你介绍来着,我侄女,就上次你在我家见到的那个,姑娘漂亮啊,跟你一个大学毕业的,门当户对,多可惜。”
她说到最后我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沅烬比我高一些,我偷看十三月的时候,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正从帽子沿缝望着我,他眼神里没有情绪,甚至还有点善解人意。
我才知道温柔也能让人魂飞魄散。
草草应付完老太太我就拉着沅烬走了,出门后我跟他解释:“中秋的时候她送了几个月饼,前几天包饺子我就送了些过去,我没想到会碰见她侄女。”
沅烬笑了笑:“我知道,我没有怪你呀。”
他没有怪我。
十指相扣时掌心容易出汗,我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冷汗又从手心渗进了血液里,我打了个寒颤。
沅烬大概真是会魔术的,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晃了晃我们紧握的手示意我去看。
我看到他手上躺着两个食指长的小雪人。沅烬擅长陶艺,我包上至今挂着他十八岁送我的那个陶土捏成的晴天娃娃,黑色的陶土,白色的釉彩,裙边飘出红色的铃铛,背后娟秀地刻着我的名字,还有一句“诸邪退避,百无禁忌”。
他的雪人和陶一样好,像我们俩,白了头的我和沅烬,是我梦里梦不到的白头偕老。
于是我又捧着两个雪人跑回了家,家里的保鲜膜用完了,我给冰箱腾出单独的格子,把两个小人放进去,我还想把空调温度打到最低。
沅烬笑了,他说:“明年我再给你捏。”
我问他:“后年呢?”
他说:“后年也有。”
我问他:“大后年呢?”
他笑得停不下来:“有,一直有,年年岁岁都有。”
于是我放下了一半的心。
又过了很久才出门,我也很久没逛过街了,乍一看还有点陌生。
原来我们吃惯了的早餐店已经没有了,一家新的麻辣烫在装修,地下商场门口摇摆着巨型的玩偶,小孩子举着卡通的气球在玩偶间来回穿梭,年轻的女孩子们高调地谈笑着走过,十字路口的老乞丐仍旧穿着那身军绿色的破棉袄昏昏欲睡,大红福字贴满了来来往往,千门万户的音箱里不约而同地在唱“恭喜恭喜恭喜你。”
沅烬蹲在摆地摊的瞎和尚跟前,他的春联是现写现卖的,很多年没见过的手写春联。春联旁边摆着一对互道恭喜的胖娃娃,剪纸堆砌着,热热闹闹的,梳着朝天辫的小孩儿扶着鲤鱼正打滚。
沅烬和他聊的投机,我就接过了喜纸,手指碰到了喜纸上未干的墨迹。经贸大厦外墙上挂着的仿古大笨钟,七点准时响起,路灯从远处亮过来,商城的劣质彩灯交替,咋咋呼呼地迷了人的眼睛。
和尚念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3章 莺时
后来我们去了一趟超市,我是更加愿意去菜市场买菜的,但是沅烬说家里牙膏没了,薯片也没了,我确实有点想念西红柿味的薯片了。
可是我刚进去就后悔了。
我看到了一地待售的仿生人,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和扫地机器人摆在一起,那些和人类酷似的眼睛无神地目视前方。空调的冷风将叶片上的红绳吹的摇摆不定,超市里过亮的白炽灯光连成了一条条皎洁的射线,从生命与生命之间穿插而过。我看到了他们脖颈上的金属光泽。它们光滑的前额上贴着黄色的商标,上面用黑色马克笔龙飞凤舞地标注着明码的价格。
我看到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他们站在摆放整齐的货物面前,那位端庄而又体面的年轻女士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看着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向他的丈夫建议道:“我们买这个吧,给婷婷作个伴。”
她又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跟在她们身后小男孩,语气中瞬间带上了悔意,她叹道:“早知道就不买这个了,还是这个好看……明天把它送去回收站吧,我想买这个了。”
于是我知道那并不是他们的孩子。
这商场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还是看不出来,谁是真的人,谁又不是人。
沅烬似有所决地捏了捏我的手,说:“新口味的薯片,要试试吗?”
我妈的电话打来时,我正犹犹豫豫着拿下了货架下最后一包鱼豆腐,推车已经装满了,沅烬环抱着双臂,他倚着推车,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着。
沅烬推着车在我身边走,我接通了我妈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