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戈有些惊讶,却好像并没有当初李泓第一次听到李湉这样说的时候那样地意外:“……甜甜……”
“不管是为了来日的景国再无战火,还是为了这短短几年之内安定太平边关再不必马革裹尸……我都愿意的,长戈哥哥。”她眨了眨眼,已经顾不上凉得几乎结了一层冰的脸颊,试图将眼前的朦胧眨去,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如同你在……在这么多事情之后,仍然愿意赶赴边关,亲上战场一样。身为景国长公主,这也是……我的意志。”
穆长戈怔在原地,脑中罕见地有些泛起空白。
心口却烧起了一团火,越烧越烈,劈啪作响,将某些他想要艰难地保护想要珍藏的东西焚烧成灰烬,烧得心头一下一下地烈疼着无法舒缓。
眼前的小姑娘,曾经的,他的小姑娘,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真真正正地,变成了一位公主。
但……
看着这样的她,他却觉得浑身疼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今日这场重逢的最后,他听到她说:
“长戈哥哥,请你……不要阻拦我。”
……
“你已经知道甜甜的想法了。”
李泓的书房之内,下了早朝没有多久的年轻的皇帝,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并没有换下来。他负手站在书房内摆满了书册的书架旁,看着书房正中央微低着头的穆长戈。
穆长戈闭了闭眼:“……是。”
“……但是你还是来了。”
“……”
“你想知道,朕如何打算。”
穆长戈抬起头看向李泓,身子越绷越紧。
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知道了李湉的想法之后,仍旧来找李泓的穆长戈,大约也只是……不肯轻易死心罢了。
但是……
李泓深吸了一口气,在应允了骁国求亲国书的圣旨下达之后,数日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点儿脆弱的模样,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变回一个冷静沉着的帝王模样:“圣旨已下,不会再更改了。”
穆长戈直直地看着李泓的眼睛,连声音都好像有些在发抖:“她是……陛下的亲妹妹!”
“……若朕只是李泓,自是……不论如何都要护着自己的妹妹平安喜乐,安稳一世,尽足一个兄长的责任。但朕,是景国的皇帝。”
李泓的这句话说得并不算是太激动,但话音也显然已有些不稳。
“……为帝为皇,就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李泓在穆长戈的这句问话之后闭上眼微微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并未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也算得上是,一个难得的,面对知道不少内情的穆长戈的时候的解释:“李演已查到西山锻造营,只是暂未通信给骁国。他以此威胁……朕不能冒险。”
穆长戈一惊,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跟朕一样清楚,西山锻造营早就回禀过,还有两年……不,一年半!一年半之内,火器必成,足以令边军大部换上!到那时景国必可威震四合!骁国兵马之利又何足为患?就算朕不挥军讨伐再并了骁国,也足有一次战役便打服了他们,此生再不敢犯的把握!骁国尚且如此,其余诸个国家又何敢再犯我国威!那时……到那时才是我景国男儿不会再轻易命丧沙场,我景国子民不必再承战火的盛世太平!”
李泓说着说着有些激动,眼睛亮得惊人。
书房之内除了李泓和穆长戈,连王志都并不在此。
穆长戈看着李泓的模样,竟有些说不清心中的感觉。
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
甚至,曾经,他也跟李泓一般,是这番豪言壮语的参与者之一。
更有甚者,曾经的李湉偶尔会抱怨还需要两年的婚期,正是当初为了这个宏愿,穆长戈和李泓两人一起商定下的时候。
待来日功成,边关轻易不再起战事……
穆长戈便可以不再常年离京驻守边关两地分隔,不再需要让家人为出征的自己担惊受怕,到那时……
他便能许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和日后的安稳岁月。
只是……
变故,来得这样快。
谁都没有想到,原来,他们等不了这两年了。
李泓说完这些,顿了一顿,平复了一下心绪,再睁开眼睛看向穆长戈的时候,眼中的光又因为如今的现实黯淡了下去:
“事已不可改了。长戈,你……明日便离京回边关罢。”
这一次,穆长戈沉默了许久。
李泓也并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都因为过于紧绷而颤抖的穆长戈有了动静。
他慢慢地,单膝跪地,拱手抱拳,给李泓行了一个完整的武将拜见之礼:
“……臣……遵旨。”
听到几乎算是紧咬着牙关的穆长戈说出的这句话,李泓眉心动了动,闭上眼叹了口气:“……长戈如今……已开始……自称‘臣’了么?”
穆长戈没有抬头再去看一眼昔日最是亲近,甚至模糊了尊卑的好兄弟。
他仍旧跪在地上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声音却有些轻:
“……陛下不也,在臣面前,开始自称‘朕’了么?”
李泓一愣,随后却是无言。
走到今日……也许已无话可说。
办法
柏云舒没有想到,在离开上京城没有多久的时候,她就有了再次回去的冲动。
还是为了一个,她本以为也许此生都不愿意再见,也不会再见的人。
是李湉。
虽然在听常棣说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柏云舒也已经知道了本该在边关景军大营的穆长戈,已经在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孤身一人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城,但比起穆长戈,柏云舒更多的,或者说真正有些担心的,是李湉。
虽然正经说起来,她跟李湉只正面见过三次,第一次在被人追杀,第二次点了李湉的穴道在穆恒的灵堂外让她听到令过去崩塌的真相,第三次……
而严格说起来,李湉是柏云舒仇人的女儿。
所以当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担心李湉的时候,柏云舒自己也愣了一下。
最初对李湉的印象,停留在那个大军凯旋的日子里,提着裙角从上京城主路两侧的木栈之上满脸笑意跑过的少女形象上。
明媚,活泼,无忧无虑。
那时的柏云舒是有些嫉妒,和羡慕的。
那就是她曾经梦想过的模样,梦想自己也能够有亲人呵护,梦想自己能够不用经历那样痛苦的童年,梦想自己能够跟李湉一样,光明正大受人祝福地,跟自己喜欢的人站在一起。
有美好的过去,也有美好的未来。
之后,是那次城郊百花庄园内的追杀。
柏云舒比李湉早上很多潜伏在庄园之内,最早发现了那个不寻常的院落和在重重保护之中的人。她用自己的毒药迷药一点点地从外围不起眼的地方向内,小心谨慎地放倒了许多守卫暗哨,然后……然后意外地发现了正好踩着自己清理好了的路线闯入的李湉。那之后……
救下李湉,的的确确更多是看在穆长戈,也就是常棣的面子上。
被追杀的路上,李湉的反应多少有些令柏云舒意外。她镇定,冷静,而又体贴坚定,并不是曾经柏云舒以为的那样的骄纵的小公主。那时候她没有尖叫没有痛哭,没有抱怨没有拖延,显出的聪慧和善解人意,令柏云舒有些惊讶。
那一次后,柏云舒对李湉的印象一下子饱满生动了许多。
她想,她大概有些清楚穆长戈对李湉的喜爱了。
那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连先前因为嫉妒迁怒而有些芥蒂的她,都这样觉得。
后来,一直想要柏云舒交些其他朋友的常棣问过她,是不是很喜欢李湉,愿意交这个朋友。柏云舒那时是下意识否认的,只是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地去拒绝,在那个满是危险和血腥的时候,微笑着叫她“铃铛姐姐”的小姑娘。
如果后来,没有那些事发生,也许,常棣的那个“愿望”能够成真的。
只是可惜,并没有也许。
但如今,听到李湉的消息的时候,柏云舒还是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点儿担心的情绪。
所以在常棣问她要不要回上京城看看的时候,她当即点头答应了。
他们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安平镇的,但离开的时候却并不是沉默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