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可是想求什么?”
年轻的僧人,身着袈裟,小步走到此处,合手行礼。
“我听闻,山尖有一处寺庙,只要朝向东方一步一叩首,待走完石阶,所求之事便能成真?”他这才回过神,行完拜礼,询问道。
“阿弥陀佛,心诚则灵。”
僧人出手指明去路,便转身离开了。
山间季节迟。
山脚处,绿意盎然,才始送春归,顺着石阶攀附至山间高处,入眼的竟还有白皑皑一片,想来是春前一场连降三天三夜的大雪,至今没能融化,掩住草木生机,泯灭古旧痕迹。
“公子,咱回吧,您身子受不住的。”
望着通天石阶,足矣令人心惊,常人若非坚强意志尚难登顶,何况他家公子大病初愈,还怀着身孕。
徐有年从小侍手中接过香火,再次披上裘衣,循着小路不断向上张望。
“我没什么能为她做的,若是我这份辛苦能为她积点阴德,倒也是值得。你且在这里等着我罢。”
一人,一子,三根高香。
徐有年提着衣摆,跪的端端正正,双手合十立于胸间,心中默念,保佑他的阿取在下面平平安安,没有小鬼缠身,下世投胎定要投一个好人家。他缓缓弯下腰,双手掌心置上,额头紧紧贴在地上,一个礼便是停留许久,认真而虔诚。
他向来如此。
惜往矣。
锦绣红罗挂青檐,红香四溢衬托宴艳。
“一拜天地。”
高声而止。
二人齐齐俯身。
徐有年牵着红绸,一端握在自己手中,一端握在叶庭取手中,他余光中,看见叶庭取把红绸缎扯的皱巴巴的。
“二拜高堂。”
二人向后转过,小公主一个转弯止不住脚,多转了几度,正对着他,徐有年忍着笑意,伸手按着她的肩,把她又转回一点,轻拍她后背示意俯首。
“夫妻对拜。”
二人转过身面面相对,小公主又是心急率先弯下腰来,他便在她之后俯下身,脑袋置于她头顶之上一段位置。
她起身也要抢先,险些撞上徐有年的额头时,被他用手轻轻按住脑后。
“我是不是快了?”她放小软糯糯的声音,只他们二人听得见,“我、我看不见的,就、就紧张。”小兽一般,还有些结巴,格外惹人怜爱。
“没事,我带着你。”
他附于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那日大婚,徐有年认认真真的牵着小公主的袖子,完成他们的婚礼。
九百九十九个石阶,象征人间一生纷争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徐有年的步子更缓下来,支着一条退,俯身喘息,细汗淋漓,到底是他高估自己的身力。
从口袋中取出安胎药丸服下,身上的不适渐缓。
他低头满怀柔情的望着肚子,手抚上那圆隆,孩子活跃的厉害,却不忍用些力气,只是浅浅作动。自他大病以来,身上逐日消瘦,唯有肚皮吹气一般的鼓了起来,养的极好。
那里是阿取留下的孩子。
在阿取离开的那个寂静的夜里,徐有年将她的尸身抱回了公主府,一灯融融下,他将写好的信纸送入信封,这是一纸罪状,待七日后便由专人送呈判官,害死公主的罪人理应得到该有的惩罚。
他向暖榻望去,他的小公主正酣睡于此 。
别怕,等着我。
他从小盒中取出药丸来,想着此刻便随阿取而去。正欲入口,腹中一痛,有什么动了一下,他有些不可置信,低头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腹部,缓缓将手覆在那里,孩子似怕他无感一般,又动了一下。
他走到榻前,带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圈一圈画着圆,渐渐红了眼眶。
阿取,你再等等我,待我们的孩子降世,我便去寻你,好不好?
他俯下身吻在她的额头。
徐有年行动迟缓,跪跪停停,一段长路走了一个上午。多亏那安胎药,腹中只是闷闷的,不适却不刺痛。只是苦了那折损的腰肢,酸痛不止,惹得他后来只能俯着腰,几乎是爬着走完下半程。
峰峦如聚,云雾浩渺。
破败的寺庙隐匿在冰霜中,檐上三寸厚雪,地间沙石混着雪块,一副惨淡之境。
徐有年缓缓推开巨门。
庙内佛光普照,与外在残缺状况相差甚远。
他燃了香,将其插进香炉。
缓缓跪在唯一的一处软榻上,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望着高耸笑面大佛,他在心中祈愿。
佛祖啊,诚徒徐有年恳请您善待我的娘子,她年岁尚小又爱胡闹,难免不知地下的规矩,惹了麻烦,还请怪罪于我罢。我娘子尤其不爱记路,出了门都难辨方向,我怕她一个人找不到往生的路,还望您为她引路。娘子她最怕黑,我为她烧了百盏花灯,只愿她一路上灯火通明,无所惧怕。
我娘子一生善良,本不该在年华正好时丧命。待孩儿出世,我愿舍了我剩下的寿命,换娘子仍能安稳活于世上。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响。
这段路,他连着走了七天。
这段话,他连着说了七日。
第七日,他再次跪在庙内软榻上。
香灰刚刚燃尽,烟雾缭绕,飘飘欲仙。
“你倒是有心。”身边异响。
“谁?”徐有年愣住了,他不知此处还有别人。
一个仙人飘飘现身在他眼前,他兀自躺在佛像前,支着脑袋。
“小生刚刚继任狱府鬼使,许是凡心未尽,最听不懂这般幽怨的爱情故事。且见你七日辛劳不断,我念你心诚,便来问问你,若真用你剩下寿命换你娘子一次选择生的机会,你可愿意?”
徐有年激动到发抖,朝鬼使一拜,行此大礼,许久不起,“只要能换我娘子回来,徐有年愿承担一切。”
鬼使坐直盘上腿,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
“这可不是什么易事,你娘子既已死,姓名便写进生死簿,若想骗过生死簿还魂,只得令她以别人的身份活着。且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连你也要做出不认得她的样子。”
一时寂静。
“所以,你们即便是能一同活着,却也不能相认,如此,你可也愿意?”
徐有年低首,无声抚着孩子。
许久,缓缓开口。
“我愿意。”
善恶有报
帘外五更听风起,烛花斑驳时摇影。
谁翻琵琶凄凉曲,春宵别绪频惊起。
黄昏徐园寂静。
徐有年独坐在书房小窗边的椅子上。
从前他鲜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如今却更喜欢孤身盯着一处出神。心上别绪繁多,鬼使的话反复萦绕在他耳际。
“我需一具女子尸身,替代叶庭取。”
“此人须满足三个条件。”
“其一,阳历生辰必须与叶庭取阴历生辰是同一天。其二,近一月内必须与活着的叶庭取有过接触,且得她的阳气。其三,她必须是最近三日内去世的新鲜尸体。”
他该上哪里去寻一副上乘的尸身呢?
段和昭出现在徐园时,一更刚过,隐约瞧见那银辉瘦月。
自她害死公主之后,便每日在梦中被恶鬼惊醒,成日惶恐不安,任凭双亲安抚也是无果。
她是被嫉妒冲昏头脑,看着叶庭取倒地一刹,就已经后悔了,倒不是后悔害死她,而是怕毒杀暴露,要遭刑罚。
直至父亲告诉自己,没人会将她供出,徐有年会保守这个秘密,这才渐渐安稳起来。
昨晚她收到一封徐有年的密信,邀她独自前往徐园,并嘱咐勿让旁人知晓。
她激动万分,果然,有年哥哥还是爱护她的。
徐园冷清许多,她按照信中所写从小门进入,竟未见一个侍从,倒也未多想,只认为是徐有年喜清净,遣散了家丁。
段和昭推开房门时,他仍望着窗口出神。
入春良久,屋内仍烧着炭火盆,熏的温热,徐有年身披白裘,置身一隅,手缩在衣内搭在隆起的腰腹,神情恹恹。
“有年哥哥。你寻我?”她怯生生的开口,瞧着他面色苍白,唇显绀色,整个人病虚虚的,便又说,“哥哥身体可还抱恙?可有好上一点?”
他似悠悠转醒,目光直直的移到她身上,半张面容隐在黑影里,阴暗不明,话里没情绪亦没语调,“你一个人来的,没旁人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