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哥哥说的,趁爹爹娘亲出门,只开侍从,悄悄从后门跑出来的。”
他没做回应,低头将手从裘衣内伸出亲自为她斟了盏茶。
茶盏向她推去,“你尝尝。”
段和昭浅笑着,伸手去接,杯口温热滚滚,水汽凝成薄烟缓缓飘起,待她一口饮下,只觉略带甘甜。
“我记得你的阳历生辰是六月廿八?”他兀自开口,眼中讳莫如深。
有年哥哥还记得和昭的生辰,他心里果真还有我。她闻言羞涩的点点头,上前一步同他一起坐在窗边。
“好喝吗。”他扶着腰撑着窗台起了身,语气却不似询问。
她点点头。
屋内火盆烧的过旺,段和昭竟感身上温热,脸颊微红,她想起身脱掉外袍,却发现身上僵硬无力,连站,也站不起。
“可是觉得四肢僵劲不能动,体温升高胸口闷热。”他徐徐向她走来,挺出他的肚子。
“有年哥哥,我、我怎么了。”渐渐她连吞咽都显得有点困难,望着他的眼神中饱含慌乱与不安。
“渐渐,你还会觉得指节发硬无法屈伸,随后,便会感到昏沉,一睡不醒。此乃毒发征兆。”他立身于她面前,垂眸平静的看着段和昭反复扭动,剧烈颤抖,却连椅子分毫都没离开。
段和昭眼前正对着的,是她万分厌恶的他隆起的肚子,多少次她都恨不得一剂落胎药将他打下来,她挪不开身子,便强硬左偏过头,他缓缓又左迈一步,依旧满眼柔情的抚摸腹部。
“你瞧,这孩子真是活泼,和阿取很像。”
“可她已经死了!这个孽种一辈子活该没了亲娘。”她嘶吼着,见他面色又白了几分,竟感一丝得逞的快感。
“啪”一掌扇在她左颊,力道十足,她的脸顿时红肿起来。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还给我下毒,我要告诉爹爹,让我爹爹罚你!”她疯了一般摇着脑袋,哭喊着。
“没机会了。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我给你饮下的正是你给阿取下的毒,你这是自取报应。”话语冰冷,不含情绪。
听罢,她面色灰白,神情震惊而恐惧,眼泪串串落下,哭的惹人怜惜。
“有年哥哥,你救救我,我错了,和昭错了,我愿受罚,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咳咳咳。”她如今仅剩眼珠子还能打着圈,恐惧的泪水浸湿衣襟,乞求着。
“你既已知道错了,就该承担后果,你将为之丧命,而你的父亲会失去唯一珍视的女儿,老年悲痛。而我也要为没能保护好她而付出我的代价。”
他低头抚着肚子,哽叹着。
“轮转更迭,终有一报。”
篆烟雾双双,袅袅且依依。
深夜亥时,一团黑雾飞散,鬼使如约而至。
他嫌弃的眼神草草略过地上的女尸,望着跪在香炉前,手中捻佛珠闭目念经文的徐有年。
“你可想好了,我若真将你娘子还了魂,待你产下孩子可就没命了。”
他徐徐睁开眼睛,凝视烟雾,“没关系,我接受。”
“有些话我得提醒你一句,她就算还了魂,最后也未必真的能选择活着,若是她最后还是死了,你不是白白赔了条命嘛。”
“阿取本不该逝于这般年华,或许她连自己生命即将结束也没能意识到,我的愿望给她的是活着的机会,是想她拥有自己选择她未尽的人生的权利,能做选择,已比那些意外离世的人好得多了。”
“或许人弥留之际仍会祈祷奇迹,宁愿后半生困苦潦倒也要活下去的,但若是真如此,他又岂能真活的开心?有时活着比死更需要毅力。没人能替她活着,没人能教她长大,没人能一辈子护着她,阿取要自己来悟。”
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安静的腹部,眼前浮现小公主喜欢伏在他肚子上撒娇的模样来,“而且,阿取一直想亲眼看着她的孩子出生,她很喜欢孩子。”
鬼使长长叹了口气,他懂得徐有年的话。做他们这一行,见得最多的就是死后祈祷的人们,宁愿短寿,宁愿穷困,宁愿残废,也要活着,可真活了呢?又开始乞求长寿、富贵、健康,所以他对这些人一向视而不见。
他捻了个咒,段和昭消失了,随后叶庭取的尸身出现了,因为置于密封空棺,且口中含着古玉,尸身尚未腐败,仍是之前鲜活的样子。
“我将他们二人的尸体做了交换,一会我会给她换上段和昭的脸。”
小公主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了一样。
徐有年静静注视着她,忍不住伸出手触碰她的面颊,凉冰冰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拉过她的手不停朝着它们哈气,双手包着她的小手,好像这样她就会重新变得温暖起来,重新睁开眼睛扑进他的怀里。
“咳咳,明日一早,我会再来给她换上脸,你们……最后告个别吧。”
公主最喜甜食,最爱陈居可口的绿豆糕,陈居糕点限份出售,贵为公主一周也只能买到一份,成婚后便神奇的发现桌子每日都摆着绿豆糕,她以为是铺子改了规矩,只是不知驸马褪下朝服亲入膳房,钻研糕点口味。
公主最烦炎热,夏日就寝是香汗淋淋犹为讨厌,成婚后便神奇的没了这般困扰,公主以为是气候转变,只是不知驸马永远晚她入睡,亲持青团小扇,为她驱热。
公主曾想着生辰时能看十里桃花,白白一片铺满天际,奈何生日是在仲夏八月,只得作罢。成婚之后的第一次生日,公主一早睡醒以后竟发现府中多了棵桃树,芳香四溢,白花朵朵,她以为真出了奇迹连忙许了愿,只是不知驸马提前一日从郊外寻了棵只有枝干的树木,寻来其他种类的花瓣漂白粘在枝杈上,趁着她睡下后命人悄悄种下的。
那天晚上,徐有年抱着叶庭取说尽了他一生的话。
原来徐有年更早一步已经和我道过别,我听着他说着我们的故事,真切又似不真切,唯有其中人才能听得懂那份缠绵和不舍。
我以为他把罪责拦到自己身上,是为了段家,原来,他是为了我一旦选择了活下去,能以段和昭的身份,不必东躲西藏,担惊受怕。
“你想好了吗?”鬼使询问我。
段家老爷子疯了。
据说,他亲眼看见自家女儿的尸身腐败,被悬着脖子挂在床头,一口气没喘匀,昏死过去,再醒,已成疯子。
整日守在女儿闺房,泣不成声。
鬼使摇摇头。
“善恶终有报。段家断了香火,气数已尽,家族衰微已成定局。”
人间虽无常,天地皆有道。
何为终结
日暮荷锄当家还,温菜烹酒饮炊烟。
软风吹过湘帙乱,与君相倦倚玉阑。
村子坐落在一片田埂间,远离朝市。
炊烟袅袅,烟火凡尘中。
一路踩着落花古道,云翳避处隐现村妇谈笑风声,溪水迢遥不断来路,高树翠茂结着玉珠光泽的果子,孩子穿梭在田地间,一只大黄狗趴在篱笆旁吐着舌头。
甚是热闹。
我来到了徐有年买下的院子。
二层红瓦小楼,一个篱笆围就的院子,并不算阔气,却显得闲情逸致。檐上挂了块小匾,写着“闲庭有年”四个大字。
相守庭中,岁月有年。
绕着篱笆载中各式的树苗,枝叶稀疏只到我腰间位置,但终会亭亭如盖矣。
届时,花开庭芳,落英缤纷,我们温酒煮茶,看稚子嬉戏,定好不快活。
地府人满为患,长队排到奈何桥头。
据说是两国交战,和谈失败,弱国被屠了城,一夜之间鬼冥暴增三十余万。
短短两个时辰,投胎的名额已经全满,这意味着我还需在此处逗留一阵,等到三日后再来排队。不由慨叹自己命运多舛,先前排了三日,如今又要三日。
鬼冥地界,永无白昼,终日悬着一轮满月,倒映在生着朱红植被的三途河水中。
闲来无事,我随心而行,不知疲倦,难辨时辰,渐渐已不知身处何地。
朱峦红松,影影绰绰,水流盈耳,烟雾缭绕,难以视物。
我不由的缓下步子,左右顾盼。
阴风而过,薄雾转淡,隐约露出一座桥身的影子来。
打更声自桥另一端传来,在静谧的空气中回荡,我鬼使神差的循声走去。
靠近桥这头的烟气更加浓厚,白茫茫一片,当我走下这桥的一刹,眼前景物顿时清晰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