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梁王气得一个踉跄,再次将龙案前的折子全砸在了地上。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朕当你少不更事,却不想竟是真的糊涂。”梁王兀自喘了会儿气,自龙椅上急急走到穆如期面前,甩开前来搀扶的太监的手,弓腰按住他的肩膀,“你是朕的嫡子,大梁未来的天子,朕还指望你日后当个明君,可你怎么连朕的苦心都不明白呢?”
“父皇……”穆如期苦笑,“儿臣求父皇赐教。”
“儿啊,你可知镇国侯领兵多年,功高震主,而你九皇叔平定幽云十六洲,军中将士无不以他马首是瞻?他们都是朕的心头大忌!”梁王硬是将穆如期从地上扯起来,抓着他的两只胳膊,急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朕赐婚,就是要镇国侯府抗旨,就是要你九皇叔颜面扫地!”
“……侯府和你九皇叔闹得越难看,朕越高兴!”
“……可是儿啊,你为何糊涂到陪着夏荣山的小子一齐跪在金銮殿前,丢朕的颜面?”
“……你可知,待朕贬斥了镇国侯,自会重新拟旨,将他赐给你做王妃!”
穆如期如遭雷击,片刻,泪流满面,重新跪在梁王脚下,痛心疾首:“儿臣愚钝,儿臣不知父皇良苦用心,儿臣有罪!”
梁王摆了摆手,闭眸长叹:“朕的皇子中,唯有你和五皇子颇有些建树,你莫要再让朕失望。”
穆如期浑身一震,感恩戴德地行了大礼:“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知道就回去吧。”梁王疲惫地低咳,“夜深了,寻芳,送太子出宫。”
“太子殿下,请随奴婢走吧。”寻芳顺势扶住穆如期的手臂,将他带出了金銮殿。东宫的小太监连忙拎着八角宫灯为两人引路。
夜风徐徐,火光幽幽。
几人的影子映在宫墙上,沉闷的脚步声搅碎了皇城的宁静。
“太子殿下,陛下生气时说的话自然重些,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寻芳声音平稳一如水波不惊的湖面,“过几日,陛下心情好了,必定会重新考虑赐婚之事。”
“多谢姑姑提醒。”穆如期诚惶诚恐地道谢,“夜里风急,姑姑就送到这里吧。”
寻芳依言止步,屈膝行礼,青色的衣摆在风中摇曳,仿佛盛开的莲花。
穆如期目送她远去,佝偻的腰杆逐渐挺直。
拎着宫灯的小太监殷勤地递上手帕,掐着嗓子抱怨:“太子殿下对她那么客气做什么?”
穆如期漫不经心地擦着手,言谈举止与在金銮殿前,判若两人:“她可是父皇身边的女官,从前太后身边的红人,就算我是太子,又如何?还是得对她客气,免得有不好的话传到父皇那里,我都说不清。”
“那殿下为何要惹陛下生气呢?”小太监接过穆如期丢回来的手帕,心有余悸,“还有九王爷……”
小太监的话被一声冷嗤打断。
穆如期双手背在身后,不屑地勾起唇角。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辉逐渐照亮了他面上诡异的微笑。
“我的好九叔啊……我还不知道他?”
“只要夏朝生说一句‘不想嫁’,他此生都不会再踏入皇城半步!”
“你看,刚刚他不就主动把夏朝生送到我面前了吗?”
小太监“啊”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谄媚地奉承:“太子殿下好计谋。”
“……只是陛下那边……”
“父皇想要的,不是一个聪明伶俐、会威胁他地位的太子。”穆如期眼底划过一丝自嘲,“我若真的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对咱们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就又要有出头之日了。”
小太监嘴角的笑意略有些挂不住,垂着头,不敢直视穆如期的眼睛。
穆如期不以为意,他抬头望着月亮,喃喃自语:“君心难测啊。”
当了太子又如何呢?
不登上至尊之位,不将一切权利拿捏在手心里,便要任人宰割,便会丢盔弃甲,便会失了心智,便会一败涂地。“金吾卫已经去过侯府了吧?”穆如期收回思绪,垂眸望着自己的影子,“你派几个人去侯府前守着。”
小太监低声应下:“派什么人好?”
“你看着办,反正东宫的人,朝生都认识。”
“成,奴才这就去办。”
“不,等明早吧。”穆如期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示意小太监继续在前面带路,“我们的人现在去,也见不到朝生。”
太监迈着小碎步急急地走着,他手中的灯笼在风中飘摇,宫墙上似乎演起了皮影戏。
“太子殿下,我们的人见着小侯爷,该说些什么?”
“就说我已在殿前跪至晕厥,可九皇叔不愿成全……他若想嫁给我,就去王府求九皇叔吧。”
“殿下,万一小侯爷不肯去呢?”
宫墙上的皮影戏画面陡然一变,像是变出了一头准备吃人的猛虎,原是穆如期揪住了小太监的衣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手里的八角宫灯“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烛台翻到,赤红色的火舌吞没了灯笼。
“奴才……奴才说错了话,王爷息怒啊!”
火光在穆如期眼底升腾:“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道:“你给我记住了……他一定会去。”
“因为他说过,非我不嫁!”
第6章 06
金銮殿前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出高耸的宫墙。
身在侯府的夏朝生自睁眼起,喝了五六种药,又被宫里来的太医压在榻上扎了几个时辰的针,终于忍不住,说要起来走走。
夏花与秋蝉如临大敌,一人扶着他的一条胳膊,恨不能将侯府铺满软垫,让他在上面爬。
“真的没事。”夏朝生无奈地摇头,“你们这样,我永远也好不了。”
“小侯爷,快‘呸’三声!”秋蝉惊恐地望着他,“不能说这么晦气的话!”
“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也要呸!”
“秋蝉……”
“小侯爷,您瞧瞧您的脸。”秋蝉见他不听劝,直接从袖笼中摸出一面圆镜,“一点血色都没有!……夫人每次来看您,出门都要哭一场。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夫人着想啊!”
夏朝生到嘴的反驳在想到裴夫人的泪后,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铜镜上。
在床上躺了多日,他一直忘了看一看自己年轻时候的脸。
从前穆如期总是说,他的眼睛好看。
夏朝生有一双狭长妩媚的狐狸眼。
清河裴氏,多出美人。
裴夫人年轻时,曾被誉为上京一丽,容色倾城,举世无双,而夏朝生是她的亲生儿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他是男子,又贵为镇国侯府的小侯爷,美得再怎么肆意张扬,也无人敢置喙他的容颜。
唯有穆如期。
夏朝生想起当初穆如期看他第一眼,就哭着要梁王指他做伴读的场面,冷笑出声。
他早该想到,穆如期看中的只有他这张脸罢。
不,准确来说,只有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很像……
“小侯爷?”秋蝉见夏朝生盯着镜子发呆,吓了一跳,以为他因病重憔悴而心生苦闷,连忙望向夏花,寄希望于夏花能转移自家主子的注意力,却见夏花望着窗户,神游天外,不由诧异道,“你想什么呢?”
夏花回过神,先将夏朝生扶到床边,再跪在榻前,犹豫道:“小侯爷……”
夏朝生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但说无妨。”
夏花咬了咬唇,在秋蝉担忧的目光里,硬着头皮问:“小侯爷,听说,金吾卫昨日一直在侯府前徘徊。”
“是吗?”夏朝生微怔,继而失笑,“你们扶我去瞧瞧吧。”
大梁的金吾卫只听从历代帝王和太子的命令。
侯府前的金吾卫是谁的手笔呢?
若是梁王,那么说明,他的抗婚已经让陛下极其不满。
若是穆如期……随他去罢!
“小侯爷,屋外风大……”
“就一会儿,不碍事。”他打断秋蝉絮絮叨叨的叮嘱,转身望着夏花,“我穿厚一点就是了。”
与其看金吾卫,他宁愿去见日日往侯府送棺材的黑七。
两个侍女不知他心中所想,如临大敌,一人给手炉加炭,一人替夏朝生系上石榴红的披风。
他无奈地站在屋里,任由夏花和秋蝉折腾,等真的出门,天边已坠上了绫罗绸缎般绚烂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