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还是听话地狂奔起来,乘着风,踏着暮色,将穆如归送到了皇城前。
没有尽头的宫灯在宫前内熊熊燃烧,衔接漫天星斗,汇入九霄银河。
黑云在天边翻滚,最后一丝赤色夕阳在穆如归的玄甲上镀了层烫人的金辉。
携宫人与软轿等候许久的内侍监跪拜在地,高呼:“恭贺王爷得胜归朝!”
穆如归翻身下马,直视内侍监,嗓音又沙又哑:“替我卸甲。”
内侍监不敢怠慢,匆忙起身,先拿帕子净手,再躬身来到穆如归身边:“王爷,陛下得知您腿疾复发,特意遣奴才送一顶软轿。”
“多谢皇兄赏赐。”穆如归修长的手指按住面甲,漆黑如墨的双眸露了出来,紧紧地盯着为自己卸甲的内侍监。
内侍监何等乖觉,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手忙脚乱地将卸下的玄甲递给身后的宫女,再忙不迭地转身,见穆如归的身影即将融入夜色,且行走之间,姿态略有生涩,豆大的汗珠便从额角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王爷,软轿可是陛下的吩咐啊!”
穆如归闻言,兀地停下脚步,偏头不冷不淡地打量着内侍监,毫无温度的目光宛若他刚卸下的长/枪,凌厉异常。
内侍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大梁尊贵的王爷,而是荒野上嗜血的豺狼,面色刷白,冷汗如瀑,连求饶都忘了。
满是寒意的风卷起了穆如归的袍角。
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在右腿上微顿,继而迅速挪开:“我自会向皇兄解释。”
言罢,再也不理会身后的太监宫女,任他们抬着软轿在身后大汗淋漓地追逐,身影很快淹没在了宫墙的阴影里。
金銮殿前,鸦雀无声。
执剑的金吾卫点燃了宫殿四角的灯火,殿前御路上的金龙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穆如归自午门而来,他的身形映在地上,狂风拉扯间,宛若修罗。
金銮殿前的太监宫女,除却金吾卫,纷纷跪倒在地。
金銮殿前却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太子,穆如期。
风静止了一瞬。
不知是哪个宫人手里的宫灯爆出一朵灯花,惊醒了沉寂如深海的夜。
穆如期眉心一跳,眼前投出狰狞的阴影——那是修罗,是恶鬼,是索命的冤魂。
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如潮水,汹涌而来,彻底将他淹没。
事实上,穆如归只是与他擦肩而过罢了。
金銮殿内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长宫女:“王爷,陛下等您很久了。”
金吾卫随着她的话,齐齐后退,让出可供一人通过的御路。
穆如归坦然迈步,踏进金銮殿的刹那,耳边飘来宫女的提醒:“王爷莫要恼了太子。”
他身形微顿,点了点紧绷的下颚。
而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梁王,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过来,握住了穆如归的双手,亲切道:“本该让九弟先回王府歇歇,可朕实在是担心你的伤势,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穆如归冷淡谢恩,跪于殿下,等着梁王接下来的话。
梁王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真担心他的伤势,大可派太医去王府,完全没必要让他来金銮殿,看那跪在殿前的太子。
果不其然,短暂的寒暄过后,梁王轻咳一声,身边宫女会意,双手捧着固封的圣旨,缓缓走到穆如归身前。
“朕知道你喜欢夏荣山的小子。”梁王笑着回忆,“朕也甚是喜欢那孩子……他在宫里住了五年,没少逗朕和太后欢心。”
“……这是朕赐婚的圣旨,你且拿去。”
穆如归垂头不语,既不接圣旨,也不起身。
梁王有些尴尬,默了会儿,又道:“朕的太子未及弱冠,心性未定,跪在殿前也只是做样子罢了,并非真要与你作对。九弟,你莫要同小辈计较。”
“……朕,自是以你为重。”
穆如归化为顽石,佁然不动。
梁王沉不住气,起身走到他身前:“九弟,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朕都准了你,就当赏你定国安/邦的功劳!”
金銮殿内的宫人随着梁王的话,一个接着一个跪拜在地,唯有穆如归即使跪在地上,腰杆也挺直如青松,烛火葳蕤,纤长的身影蔓延到明黄色的龙袍下,仿佛在深海中蛰伏的蛟。
梁王兀地心悸,却听穆如归说:“臣弟惶恐。”
“……但求皇兄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
穆如期浑浑噩噩地跪在金銮殿前,周身虽被灯火映得亮如白昼,眼前却还徘徊着那道漆黑中泛着血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九叔,穆如归。
万籁俱寂,吱吱咯咯的碰撞声在金銮殿前回荡。
金銮殿前没有老鼠,只有一个吓破了胆的太子。
“不……不要杀我……”他陷入了魔障,说着无人听清又无人听懂的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恰在此刻,金銮殿沉重的宫门再次打开。
宫女送一言不发的穆如归出来,金吾卫恭敬避让开来。
穆如归双手背在身后,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两点赤色的灯火,仿佛嗜血的妖魔,隔着寒风,对上了穆如期惊惧的目光。
“九王爷——!”
惊呼声骤起。
金吾卫龙剑出鞘,却赶不上穆如归的速度。
不知何时,他抽出了身侧金吾卫的佩剑,隔着漫漫御路上的金龙璀璨,直直抛向穆如期。
寒剑如芒,没入呆跪在地的穆如期膝前石砖。锋利剑身映出了一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庞。
剑鸣不止,月色如刀。
“娶他。”穆如归盯着穆如期,目光灼灼,“待他好。”
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
第5章 05
黯淡云层后透出一轮新月。
晕倒的太子被金吾卫抬进了偏殿。
宫女行色匆匆地回到金銮殿内,颤声禀告:“陛下,九王爷……九王爷……”
梁王早已听见殿外喧嚣,压制住心底的怒火,愤然将龙案上的折子尽数扫在地上:“若不是北地的幽云十六州还需玄甲铁骑镇守,朕容不得他。”
“……也罢,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受了惊吓,暂时……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梁王猛地一拍龙案,震得金銮殿都跟着震颤不已,“朕的太子在金銮殿前被朕的弟弟吓晕,传出去……朕颜面何存?”
“陛下,可要降罪于九王爷?”
梁王见随侍的太监已经轻手轻脚地捡起了所有的折子,恭敬放在龙案之上,便深吸一口气:“降罪?……他刚得胜归朝,朕若因太子之故降罪于他,岂不是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朕只能赏他!”
宫女将头垂得更低:“可王爷并没有接陛下赐婚的圣旨。”
梁王闻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在心头燃烧起来:“放肆!”
满宫侍女太监噤若寒蝉,唯有宫灯发出轻微的响动。
许久以后,端坐在龙椅上的帝王终是阴郁出声:“寻芳,去看看太子有没有醒,若是醒了,就让他来金銮殿见朕。”
跪在殿下的寻芳领命而去,须臾,领来了神情恍惚的太子。
穆如期神思不属,畏畏缩缩,觉得金銮殿前的灯火都是张牙舞爪的厉鬼,差点绊倒在地。梁王见状,直将手边的折子砸了过去。
寻芳连忙拦在太子身前,任由折子砸在自己的鬓角,再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息怒!”
穆如期恍然回神,跟着寻芳一同跪下:“父皇……”
“你还知道朕是你的父皇?”梁王猛地起身,伸手指着穆如期,连道许多声“你”后,颓然跌回龙椅,“朕还当你心里只剩夏朝生了!”
“夏朝生”三个字戳中了穆如期的心窝,他脖子一缩,泫然欲泣:“朝生……”
“混账东西!”梁王又砸了本折子,“朕这些年对你的教导,你都混忘了吗?”
“儿臣……”梁王不欲听他的辩驳,厉声质问:“朕为何要赐婚,你可知道?”
穆如期唯唯诺诺:“儿臣愚钝,儿臣不知。”
“朕是料到夏荣山的小子会抗婚,想要镇国侯府与你九皇叔反目!”梁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头顶平天冠垂下的十二串旒随着他的怒吼簇簇作响,“你自己想想,天下谁不知道你与镇国侯府小侯爷的情意?”
跪在殿下的穆如期丝毫没体会到梁王的良苦用心,反而恍惚不已,当着梁王的面,喃喃出声:“朝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