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财,贪财。”
“贪财,且不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息靖低下头,从随身的香囊里拿出一颗腊丸,“您贪的根本不是财吧?”
“那你觉得,本王贪的什么?”
息靖将双手背到身后:“先是钱财,再是军队,最后,您贪的,可能是皇位吧?可也能一开始您想的就是这个,后面弯弯绕绕,只是走了一条曲折的路,路的尽头,总归还是因为不被偏爱所以没有得到的那个皇位。您不甘心这一点,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我父皇看不出来吗?”
裕王大笑了几声。
息靖沉下脸来:“您给我送来的早饭品种繁多,在其中有几个是万万不能掺在一起吃的;刚刚给我端茶的仆人,指缝里有一种白色的粉末;您命令您那个根本不常用剑的儿子随身佩剑,并且时时将手按在剑柄上。我才疏学浅,但多少研究过一些药和毒,对于您是真想要我的命这一点,我还是很有自信的,只是还不知道您到底打算做得多绝。”
裕王不说话了。
他在茶几底下藏了一把刀。现在息靖距离他只有六步左右的距离,他久经沙场,怎么想,对付息靖这样的文弱书生,也不过是一刀的事情。
先斩后奏
裕王脸上仍旧是亲切的笑容:“所以,你这次来,明面上是想查当年赈灾物品为何不能及时发放,想给岳刺史翻案,实际上,是我的好弟弟,伟大的陛下,想借他宝贝儿子的手拔了我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吧?”
裕王也站了起来,仗着年纪大个子高,微微低下头看着息靖:“我的侄儿啊,这种事原本就是任何一个人来做都可以的,他让你冒这么大的险,到底是因为足够信任你,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呢?而你,就这么两手空空站在本王面前,又是什么给了你信心,让你觉得你还能走出裕城?哦,对,你可能不知道,你的父皇在你来的时候特地嘱咐过,不给许你任何的保护,这一路,我也并没有真的派人去杀你,只是逗你玩玩,毕竟要你死在这路上太简单了。”
“你在我父皇身边也有眼线?”息靖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是当然,”裕王答得干脆,语气洋洋得意,“只要我一死,我在皇城的所有心腹、所有眼线、所有听命于我的势力,都会活动起来,去争取属于他们的东西,拿我给他们留下的财产。大笏也会来接管属于他们的裕城。所以我不怕死,我怕你们擦不干净自己的屁股,我怕我的好弟弟没有准备,无法面对乱作一团的昶乐。到时候你们会怎么面对,在裕城生活的所有昶乐百姓无论长幼都会被杀死,街上行走的人都会变成乔装打扮的大笏士兵,在皇城也会有许多的人死去,因为在那里,想要你父皇命的人太多了。而你也永远无法离开裕城,因为裕城周围的三个州都是我的人,你可能会在路上遇到山贼,劫匪,不知道哪来的杀手,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的陷阱,以及悬崖、瀑布和山沟,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不论我死活,你都无法再回到你的父皇身边了,这是你从皇城驾着马车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的事。你也不要恨我,你看我觉得厌恶,在皇城过十几年,甚至几年,你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裕王从桌下抽出他的刀,向前走了一步:“所以,你想一想,这把刀还有我的命都给你,你来做一个决断吧。让我看看我的侄子,有几分像我。”
息靖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几卷小纸条扔在地上:“拿好你的刀吧,毕竟你只有这个了。你送去大笏的所有书信都被拦下,就在这里,一直以来给你回信的是我父皇在大笏的一位旧友,从大笏来的士兵,其实是父皇派来的近卫军。你死了,会有新的人来接管裕城,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变。”
裕王脸色冷下来,眼神移下去,看了看地上的纸条,又抬起眼皮看着息靖:“这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您觉得是什么时候?”息靖反问。
裕王哈哈笑着拍起了手,一边拍手一边点头:“好。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对付我还是颇有办法的。本王早就在想,为什么你要专程跑上门来送死,看来,只是你翘着尾巴,打算来让我死个明白。”
“您当然可以杀我,只是杀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我若是有丝毫怕死,根本不会来到您这里。”
他说得还真是轻巧,裕王咬紧了牙根,攥紧了手里的刀,裕王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息靖,叹出了他这一生最重的一口气:“其实,你父皇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能因为我勾结大笏,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把我杀了,那我早就到了阴曹地府。他掌握了那么多证据,也没真的派兵来裕城抓我,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裕城是您的裕城。”
裕王摇摇头:“你错了。跟你不肯杀尽你兄弟的理由一样,他怕堵不住百姓的嘴。裕城百姓在我治下安逸富足,就算大笏的人不代替他们,我被皇帝处死,这群人过得没有我在的时候舒服,他们就一定会不满。人言,才是最可怕的灾难。”
息靖看着裕王,昔日名镇一方的少年英雄,如今仍然高大,仍然气势不凡,只是看上去,没有印象中那样威严不可侵犯。岁月是这样的吗?息靖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或许您不畏死,也不怕父皇,但是还请您不要忘记您的小儿子,息琮。”
裕王猛地转回身,刀尖指着息靖,这是他第一次真的举起手里的刀:“你要说什么?”
“息琮打死了私塾里一个孩子吧。”息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裕王,“您把这件事压下来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种事,父皇没理由不知道,您觉得他不管,是因为什么?他要是管,会怎么管?”
从来都是幺儿最让人疼,裕王最疼爱的就是这个息琮,也惯坏了这个孩子,让他养了一身张扬跋扈的性子,惹得乱子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可他仍旧是最受疼爱的孩子。裕王死死瞪着息靖,息靖向前走了一步,刀尖就在他脖子前,只要再一动就会划破他的皮肤。息靖平静地与裕王对视,继续往下说:“但是那个被打死孩子,好巧不巧,是容妃的弟弟,容妃知道之后立刻告诉了父皇。这种事,您就是真的瞒,也还是瞒不住的。”
“瞒不住又怎样?裕城本就没有王法。”
息靖笑了:“那您就不好奇,息琮现在在哪儿吗?几天没有传回来书信,他真的还乖乖在你安置他的那座寺庙里吗?他真的,还活着吗?”
裕王喉咙中爆出一声令人胆寒的怒喝,他上前一个大步,举刀劈向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息靖,兵刃折射的寒光落入息靖的眼睛,仍旧没有让他退缩一份,他清晰地感觉到刀刃没入肩膀,来不及感到疼痛,那把刀就被打飞,血溅在他和息璋脸上,让息靖忍不住皱了眉头。
从房顶落下一个鬼魅一般轻盈的黑色身影,黑色的袍子在风中张开,裕王的脖颈上突然出现一道寒光,一把从裕王背后伸出来的匕首就在他脖子上划出一个漂亮又令人恐惧的弧度,随即鲜血喷涌而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轻易,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再回神的时候,裕王已经倒在了那个戴面具的黑衣人脚边,黑衣人手中匕首用力一振,血珠在地面上甩出一条曲线,他反手将匕首插回鞘中。
“息琮没事。”息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只是书信被拦了下来,您可以放心。”
息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王摔在地上,他茫然地看看息靖,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血。他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对眼前的一切都无法理解,过了片刻之后才回忆起来,他冲进来打飞父王的刀时,那个黑衣人就已经用短剑划开父王的脖子了。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股先前从未有过的情感由下而上冲击他的五脏六腑,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燃烧,唯一冰冰凉凉十分舒适的,只有手里的剑。
息靖伸手拉住了他。
息璋正要甩开那只手,戴着黑色面具的黑衣人突然冲他举起了一个牌子:“太子影卫,先斩后奏。裕王行刺皇嗣,按律斩立决。靖殿下,任务已经完成,请尽快随我们回宫,以免节外生枝。马车上我会为您简单包扎伤口,沿路寻找能相信的医馆。运州刺史已在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