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城
裕城。
跨进裕王府邸三进三出的大门,不去管那琉璃的影壁,沿着偏一侧的青石小路进去,拨开茂盛到把路都遮住了的花草,这青石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别致的亭子。亭子顶上六个角,六个角各挂一个青铜铃铛,微风吹来,响声空灵悦耳。亭子里雕梁画栋漂亮得很,可里面除却六面挂着的青色薄纱,亭中却只有一个石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亭子在鲤鱼池正中,却没有一条路是通向亭子的,四面八方都是池水,亭子就像这个微小湖泊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座孤岛,看似无所依凭,水下自有根基。
裕王的长子息璋,正在亭中擦拭一把长剑,身形透过轻纱看不仔细,只让人觉得挺拔修长。
裕王尚武,有一身登萍度水的好轻功,所以特地建了这样一个亭子,也是图个清静。只可惜他有三个孩子,息璋是唯一一个学到了他的本事,能够跟他一样到这个亭子来的。
息璋也像裕王一般喜欢这个亭子,弟弟妹妹吵闹,但是那三脚猫的本事到不了这里,也就没办法再来烦他,对息璋来说是个大好事。他把剑收回剑鞘,然后放在石桌上,愁眉不展。
今早探子来给裕王传消息的时候,息璋也在场,据探子报,那位气质阴郁的靖殿下昨夜已到了裕城,如果所料不错,这几天就会到裕王府。
裕王一般不会离开裕城,所以息璋代裕王去皇城参加过几次大的宴会,或许是因为靖殿下相貌格外出众的缘故,息璋对这位的印象不错。那时宴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只有息靖是一幅单薄的画,画上的人永远微蹙着眉,静静挂在那里,看起来那么脆弱漂亮,让息璋一眼就记住了。只是没想到,那一幅画一样的人也如此有胆魄,敢孤身一人闯过来,要查父王的底。难道他仗着自己是皇子,便比常人大胆一些吗?又或许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天下确实是皇帝的天下,可裕城,是父王的裕城。
息璋看着自己的佩剑,这是他十五岁生辰父王给的礼物,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边时时练习,慢慢从拿不稳到游刃有余,只是一直还没有真正用剑做什么的机会。
这个机会恐怕正在来的路上了。
息璋长长吐出一口气,如果可以,他并不想跟息靖为敌。把剑攥在手里,息璋几步冲出亭子,脚尖点在一片荷叶上,轻飘飘落回青石的小路,在回他自己房间的路上,碰见门童跌跌撞撞跑进来:“王爷,王爷,靖殿下驾到。”
果然。
裕王走出书房,看了一眼门童:“请靖殿下到正堂稍待,我随后就到。还有,让璋儿穿得正式些,跟我一起到正堂。”
御王府正堂,息靖翘着二郎腿坐着,手边摆着三盘点心,他端起茶碗闻了闻,又把茶碗放下了。
“靖殿下不喜欢这茶吗?”裕王笑着走进来,后面跟着息璋。息靖抬眼看了看息璋腰间挂着的剑,站起来向裕王行礼:“侄儿息靖,冒昧前来叨扰伯父,还望伯父不要怪罪。”
裕王摆出一派慈眉善目的样子来,十分亲切地上前拍了拍息靖肩膀:“靖殿下,上一次与您见面时,您还是个小孩子,一晃多少年了。这是本王犬子息璋,我记得与您同年,只是比您小几个月。”
息靖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息璋右手从佩剑上拿下来,拱手施礼,然后又回到剑柄上,手指虚虚地拢着。这是裕王一早就嘱咐过的,息璋这只手,只要闲着就不能离开剑柄。息靖也不傻,注意到息璋这刻意的动作之后,还冲息璋点了点头。
宾主落座,裕王仍旧笑容满面,语气和蔼可亲,真就像大伯见了自己许久没有碰面的二侄子,亲切得几乎就要问问这侄子婚配与否了:“不知道殿下大老远的跑道裕城来,有何贵干啊?从王城到裕城的路程可不近,这一路累坏了吧?”
知道裕王话里有话,息靖微微垂下眼睑。人家儿子现在正按着长剑站在一旁,取自己性命不过几步之遥,怎么想也不该把现在还其乐融融的气氛直接撕开,岳家的事,还是缓一缓再说。心思打定,息靖也把话锋藏了几分,口吻淡淡的:“这一路受了许多人照顾,所以不觉得疲惫。这次专程来拜访裕王您,是有一件事,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
“本王能帮得上忙的,靖殿下尽管开口,不论如何,我们毕竟都是一家人。”裕王将身子向息靖那边偏了偏,“不知道靖殿下所指何事?”
“夺嫡。”
裕王听到这两个字,实在是出乎预料,惊讶中坐直了身子,而后笑了出来:“夺嫡?”
息靖倒是不心虚,坦荡荡看着裕王,爷俩对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演,可谁也不给好戏拆台,裕王摊开一双大手,难为情地看着自己的侄儿:“本王可是夺嫡之争里惨败的一方,靖殿下来这里,最多吸取一点失败的教训。靖殿下啊,当年的你父皇,以及如今的太子,他们胜在了哪里,你可知道?”
息靖不说话,也没任何表情,只是看着裕王,等裕王自己往下说。
裕王回头示意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息璋到一边坐下,息靖瞥了一眼,虽然他走开了,但这把剑仍旧是在五步之内。
裕王又给息璋使了个眼色,这才笑眯眯得转过来,看着息靖:“我的好殿下,他们赢在偏爱。你们几个皇子虽说念的书学的东西差不太多,但是各自有各自的性格,在真的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当皇帝之前,谁也不知道你们到底能不能当得了,能不能当得好,可以说,你们是平等的。那么为什么偏偏选了他们,而不是你我?因为他们被偏爱。那是绝对的,不是天赋和努力能够抵消得了的。想要抹掉这种偏爱,只有一种方法。”
息靖站起来,向裕王躬身一拜:“望您不吝赐教。”
“这有什么赐教不赐教的。”裕王哈哈一笑,“很简单嘛,杀了太子。掐灭那唯一一个偏爱之后,如果还不是你,那就继续杀,杀到整个皇嗣里只有你,那这个皇位,还能给谁?”
一直保持带剑看戏状态的息璋渐渐感到迷茫,传闻说息靖是所有皇子公主中最淡泊的一个,他就是演戏也不至于挑这么离谱的一出啊?
“把兄弟杀绝,就算我当上了太子,也是个无情无义冷血残忍的人,封不住天下人的口,得不到民心。更何况,还是像您与我父皇一样,有个兄弟在身边照应,心里面踏实。”说到这里,息靖笑了笑,裕王也笑了笑。
“靖殿下想让我帮您,这不成问题,但是皇子不止您一个,若是其他的皇子都跑来,也一口一个大伯地唤我,又该如何?这样吧,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一间最好的客房,靖殿下先在这裕王府住下,休息几日,计划夺嫡这种事,毕竟也要从长计议。”裕王站起来,“璋儿,带靖殿下去客房,你们年纪相近,之前应该也见过,你好好陪着靖殿下,靖殿下有什么需要,务必满足。”
息璋再次对息靖拱手施礼:“靖殿下,请跟我来。”
息靖看上去有些不舍,跟着息璋去客房的路上,还一直在回头看。息璋倒是热情,一边走还在介绍,嘴巴几乎没停过:“殿下,裕王府大部分的路都是要经过这个大花园的,路可能难走一些,但是一年四季繁花不断,比不上皇城花园宏伟,应当也是别有风趣的。”
息靖回过神来,发现这位一直攥着剑的表弟已经折了一枝花,抱浮尘似的抱在怀里,又薅了两把干的叶子。
“你在做什么?”
息璋笑着又折了两支,抱在怀里:“客房里只有花瓶没有花,我带您去客房,顺便折几支花给您在花瓶里插上。一个房间里,如果一个房间没有花,那一定是不完整的。您看看这园子里有什么喜欢的花,我也可以帮您插好,这插花方面,我还是有信心的。”
息靖没有说话,伸手摘下了一朵小小的野花,捏在手里。
裕王收拾出来的这个客房,十分宽敞,房内布置也富丽堂皇,一应俱全,窗边一个细颈的陶瓶子,息璋一进屋就直奔瓶子去了:“殿下您随意走走看看,感觉缺了什么跟我说,一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那就麻烦你,帮我把门先关上吧。”
息靖说得客气,所以息璋也没多想,干干脆脆应了一声,这就去把门关了。关完门再回来,息璋突然纳闷了:“殿下关门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