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点了点头。他并不期待顾飞鸟能说出来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只是有个人跟他说坦诚相待,他就会觉得高兴。他太少见到敢跟他说“坦诚”二字的人了。
“我的养父是前朝的皇子,叫蔚紊,我确实跟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是他捡来的,他给我取名字叫蔚长汀,我不喜欢。他确实想搞什么复国,但是他不是个当皇帝的料,依我看,他也不适合当大臣当将军,蔚紊读过很多很多书,明白很多很多道理,但是很难有哪个道理是他能做到的。他只适合在远离人烟的地方抚琴或者种地。他自己也知道他是个废人,所以他的理想是让我当贺来的皇帝,这也是前几天他跟我说的,太傻了,被我凶了一顿,现在老实了。”
顾飞鸟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手:“瞎子不是真瞎,只是从我小的时候就装作是个半瞎,方便人家可怜我们一家两口,听曲儿的时候多给点赏钱。瞎子说我小时候手相是夭折的命,为了让我活久一点,用一种特殊的方法给我改了命格。他糊涂,迷茫,没有主见,但是对我很好。为了让我活久一点,牺牲自己的寿命来给我改命格,一身武艺也废了,现在连我都打不过。他真的掀不起什么风浪,抚养我的这十几年把他所有的理想都磨得模糊了,更别提那些做梦一样的想法本来就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对于那些想要复国的贺来人来说,瞎子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领袖,一种让他们看起来正确的工具。不要为难瞎子。”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飞鸟,这个平日里一贯大大咧咧的家伙此时满脸愁容,是当真怕自己对那个“瞎子”下手。
“你这算是求我?”太子觉得有趣,后背靠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顾飞鸟咬咬嘴唇,看起来很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是。求您,太子殿下,高抬贵手放过瞎子吧。”
“我该怎么放过他,”太子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只要他活着,就是我父皇的一块心病,不管他是否参与贺来余孽的复国计划,他都是前朝的皇子。你知道有一种猛兽叫做‘狮’吗?这种猛兽里,公狮想要夺走其他公狮的领地和配偶,杀死对方占有母狮之后,还会杀死它们所有的孩子,不让任何不利于自己的血脉留存下来。更何况,就算你说服我,你怎么对付息秋薇?那可是专门来盯着你们的。”
顾飞鸟又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她抿了抿嘴,低下了头。
太子心说自己是不是吓唬她吓唬过了,正想把话题往回拽一拽,宽慰几句,只见顾飞鸟突然又把头抬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得他心里毛毛的。
“那就算了,先不说瞎子,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我当你的伴读侍卫?你那时候已经知道我是前朝余孽的养女了吧?你这分明是给自己找麻烦。”顾飞鸟恢复了往常的神情,还冲太子眨了眨眼睛,“我倒是不介意跟你同生共死,只是你这根金草绳上拴着我这个蚂蚱,我这蚂蚱小小一个死了无所谓,你这金草绳要是陪着蚂蚱没了,可太亏了,不值得。”
太子笑了:“我觉得值得。”
顾飞鸟疑惑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却没了下文,太子只是笑,他又给顾飞鸟重新倒了一杯茶:“这是今年的春茶贡品,我加了一块糖,你别推来推去的了,尝尝。”
“春茶贡品?是那个传说中,丢了一两就要把茶农全抓起来的极品‘不见雪’?”顾飞鸟接过茶碗,凑在鼻子下闻了闻,香气扑鼻,“那以我的身份,喝一口岂不是要杀头。”
太子看看手里的茶碗,把它放回茶盘里:“单说以你的身份,怎么样都是要杀头的,横竖只有一个头可以砍,尝尝这春茶又何妨。要说也是这世道古怪,这茶怎么说也只是生活的一种佐料,断没有什么人是喝不到一口茶就要寻死觅活,可偏偏这茶一旦出了什么差错,茶农连命也要赔上。”
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顾飞鸟小口抿了一嘴茶,当真是清香满口,那一点甜滋味在里面恰到好处,弥补了茶原本那种淡淡的清苦味道,又没有将茶的香气压下去。她又喝了一口才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所以这是谁的错?”
“是在位者的错。贺来的残党余孽别想取代我父皇,更别想取代我,除非他们能够做到把茶还给茶农,把土地还给百姓,把自己身上的绮罗还给养蚕人,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要是做不到,我是不会让步的。”
太子说到这里,语气稍微有些激动,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为了维持一贯沉稳的形象,再加上顾飞鸟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太子闭上了嘴巴,又去摸公道杯斟茶。顾飞鸟看在眼里,仍旧没有给出任何评价。两个人对坐着,一时无话,窗外的钟声恰好就在这时随着风吹进来,两个人都静静等待着,一动不动,听钟声响完。
太子把茶喝到一半,然后才站起身来,准备去院子里活动活动。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背后就传来了顾飞鸟的声音:“你说的那些,你认为你能做到吗?”
太子抽回那只脚,回过头,顾飞鸟加重了语气,再问一遍:“你认为你能做到吗?这绝非易事,从古至今,有多少帝王能够做到这一步?有多少朝代能做到盛世太平?东梁烈王戎马三十年死于床榻之间,死前长叹安宁可求不可得;绥英帝减赋税轻徭役一生清贫,最终敌国来犯无力抵抗,落得个国破家亡。世间事自古难以两全,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
太子笑了,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已经有了十分的心动。
“你果然还是读过不少书的。东梁烈王马背治国不得民心,绥英帝只知富国不知强兵,他们二人失败乃是必然。既已有他们二人的前车之鉴,我又怎会重蹈覆辙。如果一年做不到,那就两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昶乐会是每一个百姓都平和富足的昶乐,以后的千秋万代都会缅怀昶乐的盛世。下午的课我帮你请假,不打扰你,自己想想。”太子说完,昂首挺胸走出去,只有袖角在门框边晃晃,最后也溜走了。
屋里,顾飞鸟把那杯茶喝完,咂了咂嘴。思索片刻之后,她去把卢俢身上的绳子拆了,重新绑了一遍。一看就知道是太子这种没干过“粗活”的人绑的,幸亏卢俢没醒,别说卢俢一会儿醒了以后能不能挣脱这个绳子了,顾飞鸟拆都不费工夫,胡乱抓了两把就开了。卢俢毕竟是重要的人证,他要是跑了,说不定太子还会有麻烦。她蹲在卢俢身边,轻轻拍了拍卢俢肩膀,像是打算跟一个老朋友说话,只是欲言又止。
她跟本没有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的事情。贺来遗民复国的计划,顾飞鸟原本就不打算参与,对她而言一个国家叫什么姓什么都是一样的,贺来遗民在她眼里,还不如只是想给亲人报仇的蔚紊正常,不如蔚紊师出有名。
从小到大,蔚紊给顾飞鸟看了许多书,带她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不少的人,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以及苦难中平凡的、粗糙的、没有缘由的善良。虽然这些都不是蔚紊的本意,顾飞鸟还是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在之前,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自己这些想法,毕竟蔚紊一直隐瞒得很好,她过去的十几年只是跟着蔚紊在市井之中混日子。那样的底层生活用不着她心怀大志,也不需要她对于家国天下有什么确切的理解。而现在,顾飞鸟就跟昶乐的太子在一个屋檐下,他说的那些又刚刚好与她那些零零碎碎的念头贴合。说得多好,让她想起了穷了一辈子却一直在烙饼分给流浪汉的老婆婆,去问她为什么要分给流浪汉,她就给人讲她有个走丢的儿子;想起织了一辈子六色锦的织工,因为织错了一匹,被工头用鞭子活活抽死,身上的粗麻布短衫被抽烂了,下葬时裹他的是草席。
在一个有志要把这个国家建设得更好的太子,和一个只是想要复仇的养父之间,顾飞鸟感觉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去西北的草原上养马,再养两条狗。”顾飞鸟看着桌子上精美的茶具,自言自语。
窗外的影子一闪而过,顾飞鸟只是瞥了一眼,没有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