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奈笑着,拍一拍自己的呆瓜脑袋。
三殿当下没心情被我逗笑,“你想怎么样?”
我松开他肩膀上的衣料,后退几步,在他面前端正地跪伏了下来,
就像庆典里我向贵人们扣大礼那样的庄重,
“救我,
请三殿下一定要救救我。”
三殿冷冷的声音响到我的后脑上方,
“我没看出来,你是个这样惜命的人。”
那样能毫不留恋踏上赴死之路的人,确实不像是会惜命。
我确实没那么想活着,
我只是还不能死而已。
“那是三殿的眼睛总往上看,从不懂如何往下看。所以您看不到我,也不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有抬起头,仍旧做着跪拜的姿势,而三殿也没再讲话。
直到良久,我面前的鎏金暗纹靴终于挪开了我的视线,
身后像是有捡起什么的声响,极快,玄靴再次路过我身侧,带起一片夹杂后尘埃的风,
这回他没有停留,碾着污秽的泥渍,沉入光都无法探及了走廊拐角,也带走了所有声响。
世间复而安宁。
我兀地发现,后背早已全是冷汗浸湿,一片衣面厚重地粘在我的背上。
全身瘫软在地面,四肢不可控制地开始战栗起来,我趴在枯草层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知道我是怎么地劫后余生。
我没料到三殿这样轻易地放过我,我还以为他会勒死我,至少会废我一条胳膊,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没有,他什么都没做。
我也讶异。
直到心绪稍稍恢复平静,我摊开发抖的手掌,
掌心静静搁置着一颗金色扣子,泛着令人艳羡的美妙光泽,
就如同世上最宝贵的珍宝,只能让人小心翼翼地对待。
我将扣子含入口中,压在舌下。
只要明日我还能睁开双眼,三殿夜半来看我这件事,就不会被公诸于世。
一切,只等明日了。
☆、我不当小和尚。
三殿没有让我失望,
他让我如愿地看到了第二日的太阳。
同时让我意外的,还有我的丈夫,太子殿下。
听说他一早就在皇后的长明宫外头跪着。
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跪求皇后赶快将我处死,但不是,他是跪求皇后放过我。
他还在皇后面前撒了一个谎,说是他去江太守府上做客时一眼就看上了我,是怕皇后不同意,觉得我身份低微,方才会在户籍上作假。
一切责任都是他的,和我没关系。
之后,太子亲信江太守亲自上堂给我做了伪证,还编造了许多我从没听说过的有关我的美谈,譬如爱护花草,善待动物,扶老奶奶过马道等等。
我的十一年间,一刹成了在太守府上度过。
对于自己生出了一个怎样的儿子,没有人比为娘的更清楚。
皇后是深知太子是个怎样的人,对这则解释将信将疑。
但她没料到,素来和她家太子不对付的三殿也请旨觐见,
一入长明宫,便开始声泪俱下地倾诉太子的“一片痴心”,
还道他因心中不忍,曾暗暗从中撮合过我们俩,譬如太傅一家是他亲自上门,求取太傅与他们一同胡闹的。
一个谎总要无数的慌来遮掩。
因果向来最无常,但也最寻常不过了。
皇后服软了,但她仍不愿自己儿子娶了一个市井粗鄙之女,希望太子降我为婕妤。
不想江太守当场豪言,说是看见我就想起他已过世的祖母,死活要将我收作义女。
皇后拗不过要死要活、痛哭流涕的江太守,挥手也就翻篇了。
关于我的生死问题,就在这场无比荒谬的闹剧里结束。
自此,我成为了江四蕴。
我换了一个姓,得了一条命。
真是无穷唏嘘。
小吏前来给我开牢房的门,我攀着墙,急不可耐起身,但我伤得很重,以至于只能摇摇晃晃地一步一步挪到牢房外。
直到一脚迈出门口,不待我深吸气,双腿一软,晕过去了。
在此前的日子里,每一日我都提着一口必生的气,不论是被打被骂被处刑,我都是死死咬碎牙和血吞,但如今我得救了,气也就散了,所有的病痛就如潮水疯狂分食我的躯壳。
我真的累得不行了。
在我晕过去的这段时日里,我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我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正当年节,街上人来人往,各家各户结上红色灯笼。
我娘牵着我,穿过大街小巷,离开了喧闹皇城,爬上人烟萧条、人迹罕至的无汲山。
踏上湿润的青苔石阶,路过杂乱无章的竹林。
无汲山上有一座小庙,叫放生寺,不知供着哪路神佛。
在我的记忆中,只知庙里又小又破,香客没多少,和尚也没多少,
稀稀拉拉没几片叶子的菩提树歪在屋顶上,显得破败又冷清。
娘说一过年,皇城里国寺的贵人太多,烧的功德也多,我们人微财轻,说的话也许就给盖下去了,这庙宇人来稀少,神佛必定能听见我们的心愿。
我说,心愿也靠烧的功德多少定夺,可见神佛也分人。
娘让我在圣地里别胡说,但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哪家圣地的蜘蛛网这么多。
我娘正给佛磕头,我等在旁边百无聊赖,就顺势伸出手,用袖子将案上的蜘蛛网并灰尘随手扫去,结果被我娘骂了一顿。
因为大冬天的,想洗衣服有一定的困难,别说河道结冰取水困难,哪怕有水,洗这样一件衣服,手也得洗开裂了。
我很想反驳一句,佛既然无所不能,那就请他来给我洗洗衣服好了。
但我没敢说。
我怕我走不出这座庙门。
庙中清净,我娘很快就供奉好了佛像,还完了愿,拉着我正要离开,不料走到在门口,就被寺庙里的一个老和尚给堵住了。
我娘以为他是来讨要香火钱的,卷了袖子就要讲理,结果老和尚笑眯眯指着我,跟她说我有慧根。
这件事在后来经常被我娘提在嘴里,
因为她总觉得她生了一个注定要飞黄腾达的女儿,
而老和尚此举正中下怀,因此她无比地认定了,那老和尚是上天派来的大师,专门点化我来了。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在老和尚向我娘提到要我来庙里修行时,我直接就给回绝了。
我说我不能当和尚,只能当尼姑。
老和尚说他们庙里有免费的馒头和斋饭吃,还管饱的哦。
我心动了。
后来我才知道,馒头指的是一块比石头还要硬的窝头,斋饭指的是那一碗无油无盐的草拌糠。
我被斋饭喂了一脸枯黄不再圆润,还被馒头磕掉了一颗牙。
我满嘴血地嚎啕大哭着,正在为地上的牙伤心,老和尚手忙脚乱地安慰我说:“你少诓我,你明明就正在换牙,跟我没关系。”
我无法再忍受,一得知我是被欺骗,我登然回屋收拾起包袱,就要利落滚蛋,
老和尚未卜先知,一大早拄着一把晾衣杆在庙门口拦在我面前。
他不让我走。
他说,你当侍女有肉吃么?
我说,给主子上菜前,还是可以偷偷吃一块的。
他说,那你可有感到廉耻?
我想了想,生存与廉耻之间只能择一,吃即我生,那么廉耻于我是空,感空即无,无则心寂,所以我没有任何感觉。
老和尚说,你看,你很有慧根。
彼时我其实并不能理解慧根是什么东西,只能笼统地将它认为是对我智慧的一个美称。
于是我说:“谢谢,但是我要回家了。你没有家,所以只能在这里念经,但是我有,等我没家了,我再来找你。”
老和尚说:“好吧,那我送你一件东西。”
我说:“是什么?不值钱的话,我就不要了,怪重的。”
老和尚朝山门外的远山一指,“你看。”
我看。
“看到什么?”
我什么都没看到。
“有,你再看。”
我看到了。
金黄晨曦下,全是乳白的晨雾,迷蒙蒙的,别说青山了,就连通往山下的小径都全给遮掩。
我诚实说:“我看到了,但是看不清。”
“看不清好啊,最好永远都不要看清。”
老和尚拄着晾衣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