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不知所起的山风裹着细雨斜斜乱洒起来，竹木随风雨哗哗而动，一派沧莽之声。
电光火石间，花城仿佛悟到了什么，轻笑两声道：“我想，你还是快点走的好。”
一句“为何”还没出口，北堂光感到一股强力朝自己颈心袭来，没来得及反应，喉头一阵腥甜，瞳孔蓦地放大，似是不敢相信地，转身，倒地。
箭，是当年初见时亲手交在她手中的那支箭；招，是这些年间悉心教她用于自保的唯一一招。箭招凌厉，一击即中。只是没想到，多年以后，这唯一的一箭一招，她最终用在了他身上。
小箭穿颈而过，直插吼头，不可谓不狠辣。他有太多不明白和太多不甘心，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惜一箭锁了喉，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呛出些细微音调，语不成言。
眼帘中，绛色金丝凤纹坠脚的裙裾翩然出现，一双白底绣红莲锦缎鞋沾了污泥，在他身边停住，蹲下。
玉手细细拂去他脸上的乱发，佳人嫣然一笑，一身神态还似在那温柔富贵乡烹茶煮酒般温柔娴静。
“我说过的，会让你更痛苦。你忘了？”一句问声，却再不指望得到答复。那一箭去的决绝，她封住了他的言语，恰似多年前东湖边上的寒夜中，她封去了自己的心。乔莞和北堂光行至此时，这一生，本不必多言。余下不曾了断的一缕执念，她想还是说给他听。她抚着他棱角分明的眉眼，想着该从何说起？
“几年温存安好不过是一场虚与委蛇，很痛苦吧？”
“你我二人，都欠了郑言。你欠一条命，我欠一颗心。可是，我早已没有了心。”声音轻柔，似是哼起了催眠安魂的曲子。
“可你知道么，我并非生而无心。曾经有过的一点心，是放在了你身上的。”
此时的北堂光没了片刻前的激动挣扎，静静地躺着，一双眼望着她，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澄明。
“没错，虽然你一直把我当称手玩物，可我当初对你，确实动过心。甚至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收回来……”
说到这里，乔莞有些愣怔，声音飘渺而空远。半晌，接着道：“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与你纠缠这么多年，我很厌倦。”
眼神中的光泽渐渐消失殆尽，北堂光已无知觉。
乔菀像是没看到，兀自说道：“所以拿你做了一桩买卖，希望你，莫怪我。”
风雨潇潇，乔莞墨色发丝纷乱，此时敛去笑意，眼神空洞，似是在想着什么出神。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剪成千万缕。七月间的风雨飘摇，轻轻渺渺带走乔莞心中最后一缕情思。
☆、第 37 章
片刻后，绛衣女子起身回头，脸色已如平常。缓缓移步至花城跟前，眉眼带笑道：“你知道，我不是来救你的。”
花城看着她，眼色中竟含了些怜悯，戏谑一笑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匕首，乔莞细细把玩。
“你倒是个明白人。”
花城摇头道：“其实我很不明白，是谁处心积虑要除掉我们，你可否告知一二？”
“这一次，被除掉的又何止你们二人？”
花城忽然想起几日前自己尽除的两拨杀手，脸色阴沉。原来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不是王忆白。知道自己护忆白心切，必不会手下留情。那些杀手，根本就是是拿钱来送死。
一直以来，自己才是被算计的瓮中之鳖。
“我花城何德何能，劳人如此费心？”花城歪头笑语。
“你我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没占到先机。如今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想开些罢。”
鲜血沾湿一身桃色绸衣，似一片桃花间缀着几簇红梅，妖艳诡异。雨停，花城躺在泥石小道上，静静看着竹木掩映中的那一方碧蓝天，间中飘着几朵散云。
他仿佛感到什么东西从他体内一点点流失，让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困顿，唇边渐渐泛起笑意。死，并没有让他高兴。他只是觉得，比起哭，此时笑一笑，才显得自己风流。
一生短短十八年，丧在他手中的人命无数，不得善终身死他手的结局，他是早料到并接受的。他唯一的遗憾，是人群中，那一抹明亮的鹅黄色。
他不知道哪个更让人遗憾些，遇见她而不得，或是没有遇见她。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身而过。他不懂佛法，不知道佛有没有说过，前生需回眸多少次，才得今世一人倾心至不问缘由，舍命相护。他想，前生大概忆白什么都没做，整日光顾着站在路边桥上回眸看自己了吧？她攒够了次数，换来今生自己舍去一条命的恋慕，所以这其实是他花城欠她的，如今总算还上了。这样想着，他心里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唇边笑意更浓。
原本想，等入秋遍山霜叶红尽，温上两壶酒邀她共赏的。她模样生得好，衬起日暮秋烟萧萧红叶的景，一定很美。可惜那样子，自己却再也看不见了。
恍惚间，花城好像看见第一片枫叶翩跹流转，带着霞光缓缓落下，轻飘飘覆在自己身上。
碧蓝天里，映出忆白清丽面容，时而天真巧笑，时而蹙眉嗔怒。
“那玉簪可贵了，可抵你一辈子的‘医资’了。”
“若想活命便拿钱来！若没钱么……哼哼，美人拿身子抵如何？”
“呃？公子想让我反抗？公子喜欢我如何反抗？这样？这样可好？”
花城一笑出声，被血呛得咳嗽了几声。
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他想早些来到她身边。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告诉她，你是我的。然后牢牢看着她，不让她认识别的男子。她喜欢风流书生，那就多读点书，在风流上自己还颇有造诣。她喜欢吃的，那去当个厨子也不错。都说留住男子的胃就留住了男子的心，换成女子应该也奏效。
他转念一想，想起曾听和尚们说过，人一次只能许一个愿。愿望这么多，会不会显得自己很贪心？
听见耳边有裙裾悉悉疏疏的声响，他勉力转过头。看见王嫣几步踉跄，跪倒在自己身边。
“是你啊……”他冲她笑了笑。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害了你……我不晓得他们……我以为……”王嫣泣不成声，只重复着一句“对不住”。
“别哭……花了妆，就不美了。”他勉力抬手，拇指轻拭去她的泪。
泪水越擦越多，王嫣止不住哭，一时说不出话。
“临死前有美貌姑娘送终，老天待我不薄。呵呵……有件事，还希望你帮我……”
王嫣哭着点点头，见花城从胸前掏出一个素面白绸锦囊。
“这个，劳烦你送去城东花境交给老仆。还有些话……”
花城交代的，正是那日老仆跟忆白说的那些。
末了，他对王嫣说：“这些事，不要让忆白知道。”
说完这些，他已是累极。见王嫣点头，他神态轻松，微笑着对眼前泪人说：“你其实……是个好姑娘。”
王嫣一怔，旋即和着泪水扯起一个笑容。
雨没有停很久，此时又纷纷落落起来，似也在为这痴心少年一哭。翠绿的竹木林间，一袭碧色衣裙的少女跪坐在已没有气息的粉衣少年边上，久久没有离去。
如果花城只能许一个愿，他希望下辈子，一定要扶着忆白的肩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管她想不想听，都要告诉她：“喂，我喜欢你。能不能不要跟他走？”
她还是害死了人。坐在雨里看着已毫无血色的花城，这是王嫣脑中唯一的念头。
再懵懂的人，见到此情此景也能大概猜到，自己被利用了。用散凌香，根本不是为了她的幸福，而是为了一条人命。这个人跟自己一样，痴心爱着一个并不爱他的人。而她杀了他。
她抬头望着倾盆而下的一幕雨帘，无根水打在脸上，一时分不清是泪是雨。
花城与王嫣，是两个毫无相关的名字。从见面到他死，他们认识了三天。三天里，她见识了他很多样子：登徒子的风流、痴心人的失落、杀手的机敏警惕，还有无意间让她先回家的关心，还有孩子气的笑容。有一瞬间她觉得，他真是个鲜活有趣的人，这样的人配上忆白，一定可以在海外过着开心的日子。可是，她杀了他。他因为她，什么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