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年岁里，忆白回过花境两次。第一次，是她与楚随成亲后两年，她从漠北回来探亲。曾经美好闲适的花境，已是一片破败。她站在残垣断瓦间，遥遥回想当日，摇了两回头，悻悻地走了。
第二次回来，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花境大门敞开，她以为是花城远游归来，兴冲冲地跑了进去。站在端整冷清的庭院，她意识到，这不是花城的做派。花境中居着的，是一户四口之家，外城人，在恭城府做些买卖，过着平淡无奇的小日子。她向男主人打听，是什么人将花境卖与他们，可知道原主人在何处。男主人摇头说不知，只说这房子是一位美貌姑娘卖给他们的，没说什么，只交代他们好生照看这房子。
忆白点头不语，站在庭前呆了半天，然后蓦地笑出声来。
美貌姑娘，这才是花城的作风。也许这么多年，他终于寻到了一位合意的姑娘，正与她逍遥山水间。不与她联络，她想不出为什么，不过她想，他也许有自己确凿的理由也不可知吧。
此后，忆白再也没有回过花境。
我们这些凡人，并无神仙全知全能的本领。对事情，只能看到与己相关的那一面两面，剩下的内里，就只能凭着常识理解去补上。在花城的这件事上，上头说的就是忆白当时知道并理解的全部。不过总有人，知道这件事的另一面。这一面，却全然不似忆白设想的那般美好。
那日，花城并没有活着回来。他死于两个女人的计谋。确切的说，他死于一个女人的计谋，另一个女人的愚蠢，和一小纸包的散凌香。至少表面上，就是这么回事。
关于王嫣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赤霞山，花城的猜想没有错。观音庙的庙祝根本没有看见过他们。王嫣之所以会知道并且出现，是因为乔莞。
那一日晨间，王嫣领着婢女从天后庙上香出来，抬头便看见一顶四人软轿停在自己面前。轿门前迈出一双白底绣红莲的如意锦鞋，身着金缕红衣的风华女子躬身出轿。在众人或明或暗的张望中，她懒懒抬手整理好自己的鬓发，转身朝自己投来仪态万方的一笑。
天悦酒楼雅间，乔莞端坐在四方矮桌前，玉手娴熟地分好一杯茶，向王嫣递去。
“上好的君山银针，你尝尝，看喝的惯否？”
王嫣疑惑地接过茶，道：“乔姑娘红尘事多，找我，不会只为喝茶吧？”话里含了些刻薄。
乔莞抿嘴轻笑，看起来并不介怀，仍是雷打不动的轻柔口气：“二小姐好爽直，那莞儿也就直说了。听闻最近，二小姐正为情所扰？”
乔莞爽直起来，那是真爽直。王嫣一口茶还没吞下，全数吐了出来，呛得一阵咳嗽。
接过她递来的巾帕擦拭一会儿，王嫣打眼瞧她。秋月含情的一张脸，最摄人的是那一双眉目，眼尾勾起两抹嫣红，漾着盈盈媚意。
“你如何知晓？”语意有些不善。
乔莞起身，顺手从一旁的插瓶中折一支红梅，低头嗅了嗅，行至窗前回头道：
“或有心打探，或无聊八卦，我如何知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小姐于情字一途上，是想做得意人，还是失意人？”
见王嫣脸色阴晴不定，一时没太明白，乔莞接着道：“世人常常自诩旷达，爱而不得便轻易放弃，最后徒增悲戚，是为失意之人。我想小姐你定不愿如此。”
边说边移步至王嫣身后，一手轻轻拂上她肩头，似有深意地停了停。
“若要做得意人，该当如何？”王嫣忍不住问道。
“楚家一心要与相府联姻，若不是你那庶出的妹妹横插一脚，楚随选的必定是你这二小姐。这事，如今已是人尽皆知。”
被戳中了心事，王嫣有些坐不住。
“现在令妹与旁人一道不知所踪，若是再不回来，那你这楚家儿媳也是当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乔莞说的全是她自己心中所想，她隐隐有些厌烦。
“我有办法，让令妹再不回来，但不会伤及性命，你听是不听？”
世上有一种人，顺时机变、巧舌如簧，是天生的说客。乔莞无疑就是这种人。当然，好的说客要正巧碰上了为情所困无法自拔的王嫣，事情才会利索得如顺水行舟。倘若换成忆白，此情此景，她撂一句问候你大爷，然后摔门而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王嫣心动了，换句话说，王嫣上钩了。
乔莞自腰封间取出一个小纸包，道：“这是古时秘传的散凌香，投入明火之中无色无味，常人闻了并不会如何，可习武之人若闻了，就会被封住内力，两日后方能解。”
王嫣怯怯接过：“你确定，不会伤及人命？”
乔莞点头道：“封了花城内力，只是为了方便将他二人打晕，放上出海的货船。海外地域广袤，想回来并非易事。就算回来，到时木已成舟，令妹也做不了什么。”
王嫣想了一刻，最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乔莞临出门前，尚坐在桌前的王嫣问道。
乔莞回头，一双含情目染起笑意，浅浅似一弯月牙儿。“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真心相付的爱情，很难得。”
两日后，就有了她出现在赤霞山的那一幕。离开前一天的夜里，她在山中一处升起篝火，邀忆白赏月，花城心系忆白，自然尾随。那篝火中，燃的就是散凌香。
原本的计划，是马车行至山脚，乔莞安排的人便会出现，将他二人打晕后运至码头，几个时辰后他们已然在海上。直到第二日楚随出现，她大惊失色。这，全然不在计划之内。
那时的王嫣不知道，这一切其实完全在另一个计划之内，精准得如算筹一般。连她自己、甚至她不认识的北堂光，都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棋子罢了。
☆、第 36 章
七月的赤霞山，山色空蒙，草木疯长，绵绵阴雨中偶闻鸟鸣。
少年一身桃色，负手而立。
“心爱之人就这么拱手相让，啧啧，花公子不觉得可惜吗？”
一身玄衣的北堂光从背后悄然走出，语气有些飘飘然。
“你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废话太多。”花城淡然出声。
北堂光一愣，旋即一声冷笑。
“你这人有个好处，叫脸皮很厚。不过，若不是敌对，你我可做好友也说不定。”
“我不记得何时与你为敌。”
“你占了那雍国第一，便是与我为敌。我要杀王忆白，便是与你为敌。难道不是吗？”
花城缓缓回身，口气仍是波澜不惊道：“你究竟为何要杀王忆白？”
“不为什么，只为与你为敌。”
一阵静默之后，花城有些阴沉道：“既如此，你我就免不了一场刀兵相向了。”
“正合我意！”话音未落，两枝小箭齐齐飞出。
转瞬间，花城闪身一避，墨色溪侯剑“嗡”一声祭出，剑气和着雾雨，天地间一片肃杀。
原本，这会是雍国两大杀手间令天地变色的巅峰对决。奈何这一场对决还没开始，花城就注定会输。他的输，输在那一包散凌香。
坊间流传的那些词话本子里，英雄少年每每到了危急关头，总有奇遇。或是美色女侠舍身相救，或是白须老人扭转乾坤，结局终归是英雄白马，携美人一同走向夕阳。现在美人上了别人的白马，花城的结局已经逃不过一个落寞。话本子里的奇遇，自然也没有发生。
在他险险避过第三发小箭后，身形一跄，终于觉出不对。溪侯剑蓄势待发，但挥出的剑招有心无力，北堂光轻松一闪，五支小箭同时从指尖滑出。
一支被侧身避过，一支伴随着凄厉的一声“喵呜”被忽然跳出的狸猫挡下，剩下三支“噗噗”几声悉数钉入花城胸膛。箭风收不住后劲，推着他向后猛退，在撞上一棵苍遒古树后如枯叶一般滑落，一口鲜血吐出。
“阿浪……”看着飞出几丈远的狸猫，花城无奈苦笑：“你怎么找来了……”
阿浪嘴角挂着血痕，躺在一边恹恹唤了几声，没了声响。
北堂光缓缓行至花城面前，满眼狐疑。
“你……没了内力？”
花城咳了两声，冷笑着抬头道：“不要说，这与你无关。”
“我确实不知……”语气中是难得的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