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少年,白连的眼泪流淌得更凶,他哽咽自责:“对不起,我……我救不了你……”
面对死亡,少年竟然弯起嘴角朝他笑了,并艰难地抬起了手。
或许少年是有话要说,有未竟的心愿吧?白连急忙握住那只冷凉的手,倾身靠近,少年的眼眸却只是定定望紧他,最后轻轻地、轻轻地于嘴角绽起一丝笑容后,合上双眼安静地离开了人世……
沉闷的雷声落下来。
白连忽地从梦中惊醒,原来,他是困倦睡过去了。
想揉揉眼睛,才发觉手臂压得发麻,抬起都略显吃力,他一手托住另一只手,连手掌也是麻麻涩涩,滋味不甚好受。
他猛地僵住——
手?!
……
梦,非是虚幻。当初,无量山那名少年之死,导致他与景越辰心生嫌隙,他亦因此背离焕真宫,独自出走,后才为歹人趁机掳掠,辗转囚于青岩山,受尽折磨,九死一生。
数百个日夜,吃过的苦头很多,心力交瘁的事情也很多,像过去了许多年,有些旧故已经模糊,但灵台突然的一丝清明,令白连清晰回忆起了少年死后的一切:那时,他埋葬了少年,再未归返,他漫无目的,遇到了一支商队,便跟着商队往南走,南行的途中,他曾经中了一场莫名的毒,所幸轻微,商队中有位老者用祖传的解毒丸救了他。
他当然满心疑虑过,身为医者,竟不能察觉自己是何时何地中的毒,简直是奇耻大辱!然而,之后不多久他便身逢大难,活命已是耗尽所有心力,更无从再考究毒从何来。
如今,他独坐在药庐中,心头惊悸,是那少年!
他记起来了,完全记起来了——握住少年的手时,掌中有过刺痛,只当时心中哀痛,全然不顾,之后跟随商队住店,换洗的衣裳前襟沾有一点血迹,他好奇检查对应的身体部位,倒没有受大伤,一颗小小的血痂而已——无量山的少年何其可怕!他居然能够在对方毫不防备的境况中下毒,手段高明,神不知鬼不觉。
白连强迫自己冷静思虑,他不如景越辰自小习武,体魄强健自是没法相比,十四娘告诉他,景越辰应是很早就中毒了,只是不曾意识到,症状单是精神不济,大家才掉以轻心认为是风寒。若说,少年的毒用得高明至极,下在短暂的前后,那么,景越辰内力高深稍可抗衡,但他这副弱鸡身子骨是怎么熬下来的?答案可能是,给他下毒的是少年,给他解毒的也是少年!
想清楚了毒之所来,他浑身都在发抖:“是了,是了……一个正常人,面对生人,何况是敌人,我未救得他,他怎还安心笑得出来?呵,竟全是算计!”
无量山少年临死前的一笑,更多是笑焕真宫主将亡!
白连谨慎,虽十拿九稳,但也不敢就此断言,他匆匆起身,打马赶去当初埋葬少年的地方,少年的坟茔,果然寸草不生,他又掘了少年的腐骨,从少年身上找到细如牛毛的两枚针,针上还有毒,用以刺伤仔鸡,仔鸡很快毙命。
宫中人见“九州药仙”神色匆忙离开,事不寻常,急报与破军星君危靖知晓,危靖循迹追来时,白连身在浮云关,呆呆坐在别人檐下,脚下两只横绝的仔鸡。
危靖问他:“白连,你在这里做什么?”
白连抬起头,看见是她,想起无量山少年死时,她也是在场的。他心中五味杂陈,眼眶泛起了红,冷冷自嘲笑道:“我只是觉得自己蠢。”
“何以顿悟?”
哈,何以顿悟……
他盯着已经死去的小鸡,半个时辰前,那还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家伙,细小的毒针一扎,放到地上,歪歪斜斜走了几步,便一头栽下,轻易地死去了。
那个时候,他恨极了景越辰,他以为没有他的阻拦,他就可以救下一条人命,活着永远比死了好,活着就有改过的机会,他恨景越辰不给少年选择的机会。可是,无量山能炼出这样的毒,用这样独一家难解的毒去祸害江湖,杀的人就会少吗?这才是最不公平的较量。
他徐徐地问危靖:“星君,我听说,无量山近来为祸甚烈?”
危靖的手搭在刀柄上:“是有这么回事。”
“江湖之大,没人能管吗?”
“江湖素来弱肉强食。”
“我希望有人能打到无量山服。”
危靖失笑:“现在的世道,有谁能做到吗?”
白连站了起来,他也笑了,并且眼中有光:“有。皓月君可以,所以,我一定会拼尽毕生所学治好他。”
第74章 末之章|二
[末之章|虚梦实华|二]
好大的雨啊。
白连取了伞撑开,要迈进重重雨幕中去之前,问着负责膳食的弟子:“我教你备下的汤呢?”
弟子恭谨答他:“是饭后用的,弟子记得。半个时辰前就端去嘉莲殿了。”
“殿上可有旁人在?”
“没有。”
“没有?”
“是,那时只有宫主一人。”
白连走到雨里,心里愈发不踏实,他来膳房收集了草灰,此刻本是要回药庐的,他出了大门,左右思量,还是调转脚往嘉莲殿的方向去了。
滂沱的雨,嘉莲殿大门虚掩。
白连收了伞,推门走进,关门的时候顺手将伞立在花架下。
殿上果然没有旁人,唯有一个景越辰,像幅画似的坐在那儿,面对拉开的隔扇,满天满地的雨哗哗作响,他却静得没有声音。
白连提着心,快步走上前,走到景越辰的身畔去,看见对方循声侧过头来,他才大松了口气,一边望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雨,一边过去将隔扇拉上:“雨都要打进来了。”
景越辰惋惜地望一眼屋檐。
花渐渐开败了。
檐角附近的繁花被大雨冲刷得摇摇欲坠。
雨声与残红,俱被关在了外面。
白连看案台上的汤盅,他过去揭开看,果不其然,汤盅中满满的汤,早已搁凉了。他来了气,冲景越辰发火道:“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了?!”
对方却笑得淡:“不差这一口半口的汤。”
白连被他气得能吐血,无意瞟见他手间的一个小香囊,气恼不过,劈手夺了过来。
景越辰的神色转瞬就变了:“还我。”
心思倒巧,是个小老虎样式的,填进了药包,不过药材的气息已经很幽微,想是经年的旧物了。
不用看景越辰那紧张的样子,白连瞧瞧针脚也能猜到是谁做的,他就偏要提不该提的:“睹物思人?早知如此,何必要将那丫头赶走?她最是不应该走,若是她还在这里,别说一碗汤,小小撒个娇,十碗你也得喝下去。”
景越辰真的动恼了,他撑着站起身来,从白连手中将那个并不算多精巧的香囊抢了回去,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一番寻常的动作,旁人做来容易,对他却是极大的耗损,白连看到他因为虚弱和痛苦,坐回去的时候咬紧了牙关,额头也起了微汗,面色更是比前一刻差了许多。
白连心头如受重击,他沉默地呆站在那里。
“主上,十四娘来了。”
连荻回来了,同她一起走进来的,有甄十四娘。
十四娘的眼睛是何其尖锐,她见白连也在,气氛有些怪异尴尬,自然而然朝景越辰望去,又瞧见他手上攥着一团旧黄,心下顿时如明镜,遂扯了笑打圆场道:“好巧,飞雪公子也在。”
白连简淡地应了声。
连荻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抖落开来,居然是些公文。
白连眼角直抽跳:“连荻,你巴不得他死是不是!”
十四娘眼疾手快,赶在白连扑上去抢公文之前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陪笑与其他两人说道:“飞雪公子近日亦劳苦,那便不搅扰皓月君,我且顺路送他回去了。”
白连手无缚鸡之力,不比十四娘一身高强武艺,十四娘像拎小猫小狗似的把他拎出了门外去。
宽阔的檐下,雨水打湿一半的地砖。
白连被十四娘往外一推,跌在地上,他气呼呼地爬起来,怒斥道:“你们一个二个全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时候了?啊?他每日连睁眼醒来都费力,你们还叫他看公文?多处理一桩事就是多折了一日的命!你让开,我非将那一堆公文扔去烧火!”
十四娘双臂伸展,整个人把在门前,没半点商量的余地:“能打吗?打赢我就给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