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娜哭啼着被护送出山去了。
微微夜风中,火势逐渐被压下了,江玉空望向烟尘中低下的火焰,稍舒了口气。
雷公坳虽寨毁人亡,却不能纵容大火蔓延烧山,满寨子男女老少,与世无争,安静祥和度日,能留下完好全尸的都要为他们留下。
江玉空要跨出去扑火前,身后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武曲,她不是阿依娜。”
他惊骇,急忙回头。
胤池无奈一笑:“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大前年,阿依娜不满爹娘安排的亲事,独自偷跑下山,我遇上了她,是我送她回来的。”
江玉空睁大了双眼,他缓了缓,咀嚼了话里的几层意思:“你……你是说,你见过阿依娜?见过阿依娜的爹娘,雷公坳的寨主夫妇?”
“是。”
“那你方才不拆穿……”
“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没错处。”胤池袖起双手,凝视出山的路,“那姑娘奇怪,好端端为何假冒身份呢?是有苦衷,还是包藏祸心?我要看看她想干什么。”
江玉空额上起了细薄的汗,连手心也腻起了一层汗——还好,胤池及时阻止了让那个身份不明的少女去见皓月君。
山风有些凉,吹进眼中涩涩。
胤池转过头,神色哀婉地盯着地上一具尸首,声音沉沉:“她,才是真正的阿依娜呢。”
江玉空顺着他的目光看,与寨主相隔一人,寂静躺在地上的,是个胸前被利器所伤,血迹染满整个衣襟的姑娘,年岁看上去,只有十六七。
死去的阿依娜,白净秀丽,小圆脸略显得娇憨,她曾经是整个雷公坳的掌上明珠,就像她出身尊贵,她生得也是那般有福气的样子。
第65章 三
[武曲星君|江玉空|一饭之恩|三]
“阿依娜”被扔在开阳殿上,日复一日,无人问津。
诚如胤池所言,她当是个足够聪明的姑娘,焕真宫主不见她,开阳殿的主人也不与她打照面,面前来来往往,不缺少照料她的人,唯独没有人认真理睬她。每当询问侍女“武曲大人有吩咐什么吗?”,侍女们都说没有,再提要见武曲大人,侍女们便含着微笑答她:“星君大人很忙,姑娘暂请自便。”
“阿依娜”没有选择浑浑噩噩地度日,在来到焕真宫的第六日,她鼓足勇气闯到了江玉空的面前,问他道:“大人,我来这里这么多天了,景宫主为什么不传见我?”
书案后的江玉空抬眼瞧她。
身量纤细的一个姑娘,巴掌小脸,不同于初见那日的灰头土脸,侍女为她沐浴过,给她换上了新衣,她肤色白皙,长相亦纤纤动人,有秀长的眉,樱桃的口。
江玉空不动声色地搁开书,反问“阿依娜”:“宫主因何要传见你?”
“阿依娜”情切张口:“我们的寨子遭了大难,只有我一个知事的人活着,我们信奉神明、信奉焕真宫,难道景宫主不要为我全寨蒙难老小讨回公道吗!”
江玉空站起身,缓缓说道:“姑娘,我提醒你一点。”
“阿依娜”一通话说得又快又急,现下微微喘息着,皱眉疑惑看他。
“在这玉河上下,西疆所有的寨子,皆不敢直呼宫主的姓和名。”
“……!”
“阿依娜”的脸上猛地白了,如侵寒霜。
江玉空举步朝她走去:“是你阿爹没有教过你,还是你根本不是西疆的人,所以才不懂这些规矩?”
最后一个字说完,“阿依娜”滑跪在了地上,她浑身发抖。
“你的谎话,不算拙劣。”江玉空低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不够天衣无缝,真当雷公坳与世隔绝吗?说吧,费心做这些事的目的。”
江玉空一向对仇敌没有耐心,他转身往回走,他的短剑,尚自随手搁在了书架上。
哪知——
“我叫安思思!”地上的人猛地纵起,牢牢地抱住了他的双腿,哽声哀求道,“我不想死!求……求求你,救救我!我只是不想死……”
江玉空神色一顿,他竟寸步难行,这真是尴尬极了。
这姑娘,正怕得发抖,却敢那般用力地抱住他的腿?他犹豫着,先将满腔火气往下压了压,扭头看这不知死活的人,他没有看见她的脸,她埋头哭泣,乌黑的发从颈后分开,露出一截素白纤细的脖子。
江玉空微微一愣,不知怎么地,隐约起了一丝怜悯之心。
见他不说话,自言名唤“安思思”的姑娘,主动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道来:“我跟那些人没有关系!我、我是半道被掳来的,他们想进寨子偷圣药,刚好掳了我,就带我乔装混进寨中,谎称是误入山中的落魄小族……”
整件事很快水落石出。
江玉空去往清音阁呈禀:一伙亡命流寇,从南面过来,在集上遇到了雷公坳的人,闻说寨中有流传百年的解毒圣药,便动了抢夺的心思,将劫来的少女扮成流民模样,再跟几个“叔伯婶娘”,好一番做戏,博取同情进到了寨中,阿依娜天真纯善,见安思思和自己差不多年岁,遂央求了老寨主让安思思当自己的玩伴,领安思思到自己屋中梳洗打扮,从进寨后便亲如姐妹,安思思只当那伙流寇是劫掠东西罢了,不曾想过他们会杀人,哪知数日后,一摸清所谓的“圣药”在哪里,他们就趁夜屠戮了全寨。
景越辰问:“那女子,为何留下了?”
江玉空不知怎么有点儿恍了神。
他当然知道,皓月君话里有话,那女子小小年纪,不仅是没走,还扒下了阿依娜的衣服,想要李代桃僵。
从开阳殿出来前,江玉空也问过安思思一些话,他问她:“全寨的人都死了,你为何还能活着?”
怕她藏掖,甚至刻意在擦剑试刃:“说真话,别再撒谎。”
安思思怕得直流眼泪,她说,她那天陪阿依娜玩捉迷藏的游戏,躲于柜中,就在阿依娜的屋子,但阿依娜未思及,出去找了很久,安思思撑不住,在柜中睡过去了,一醒来,雷公坳的厄运已经降临,那个曾谎称是她“三叔”的恶徒破门而入,意图侵犯阿依娜,阿依娜抵死不从,恶徒恼极,掏出匕首刺死了阿依娜。
一切的发生,过于短暂,短暂得躲在柜子内的安思思只来得及从惊到怕。
“呸,晦气!”
恶徒被鲜热的血溅了,骂骂咧咧起身,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安思思看见他涨红的脸、通红的眼,还有踉跄的身形。
那个人喝酒了。
酒鬼,素来是疯狂的,是不可理喻的。
安思思浑身发冷,她透过柜子的缝隙看见了血腥屠戮,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儿的声音……
安思思在开阳殿上哭得梨花带雨:“我不是刻意不救阿依娜,但当时我那样扑出去,必死无疑!我只是想活命,何错之有?”
江玉空反问:“不敢冲出去救人吗?却怎有李代桃僵的胆量?”
“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偷偷听着言语,似在寻活口,又在拼命救火,我……我是寨中的生人,后才做了阿依娜的奴婢,我怕……怕你们疑心我,更不愿救我……”
“就这些吗?”
安思思掩面含泪,默不作声。
江玉空还想追究,火场之中,这女子起先不说自己是什么人,待确认无人识得雷公坳寨主父女,立刻计上心头,想要李代桃僵,难道其中不含荣华之想?
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清音阁中,兽首香炉中的烟静静地浮着,如同天山顶千万年不变的雪色。
景越辰笔尖停驻,抬眼看久不言语的武曲星君。
稍稍发着愣的人,似被那目光刺着了,他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她躲起来,目睹了阿依娜之死,后来换了阿依娜的衣裳,嘴上说是害怕,怕我们不愿救她一介奴婢之身。我……我认为,这份害怕中,尚有三分胆识和谋略。”
“哦?”
“那女子,不似寻常姑娘家胆小。她,有所求。”
玉座上的年轻人笑了,慢慢搁下了笔:“是人,都会有所求。”
江玉空的眉头,拧了起来。
景越辰懒理这等欺瞒之罪,只道:“罢了,送走吧。”
回到开阳殿。
他甫推开门,眼帘内就闯入了一张娇怯的脸:“大人!宫、宫主他怎么说?会……会处死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