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
“不后悔?”
“不悔!”
被领去跟从师傅习艺前,他回头再看了景越辰,对他说了一些毕生最澎湃的话:“皓月君,我必定学成出关,此后一生,做你手里的刀,更会为你挡刀!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景越辰失笑,权当这是少年人一时头脑发热的傻话罢了。
然而,谁又知晓呢?往后焕真宫的武曲星君,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但闷不作声的人,的确践行着少年时的承诺,永远不背叛恩主。
多年以后,江玉空从外归来,踽踽行于荒草岸,他从草坡上下来,挽袖在岸边掬水洗去面上风尘。
一块石子投在他面前,溅起响亮的水花。
不算宽阔的溪流,司空卿卿在对岸,她已出落成了大姑娘,明丽好似春天的海棠花。司空卿卿支着左腿,踩在对岸一半淹在水中的石上,勾着嘴角笑意深深:“你不是十分喜欢安思思?怎么又舍得让人杀了她?”
他的手陡然停在半空,掬在掌心里的水扑泠泠落回了溪中。
“得不到就杀死,这是谁教你的道理,江玉空?”
果然,当他归来时,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素无避忌,焕真宫上下,当皆知此事由武曲星君授意。
江玉空低着头,溪面上倒映着他那张被水打湿的脸,有水滴从他的脸上坠落。
这条溪,水真凉呵。
安思思……
他嘴角泛起苦涩却又释然的笑意,喃喃自语道:“纵有不舍,然你难逃今日之劫。思思,这是我为你,流的最后一滴泪。”
第64章 二
[武曲星君|江玉空|一饭之恩|二]
因缘流转于一场大火。
江玉空时年二十,方及弱冠。
景越辰送了江玉空一件极重的生辰贺礼,他让他成为了武曲星君。
武曲星君的位置,不像其他星君位,在景越辰安排看得顺眼的人上去时,是空着的——上一任武曲星君,由江玉空亲手击杀。
赵斋自恃年长,过分傲慢,更瞧不上年轻同僚,背地里常使绊子,后来许是在焕真宫里待腻烦了,出了几趟西疆,迷恋上了中原繁盛风物,便与那外头的人勾结上了,图谋逆反。焕真宫风平浪静,景越辰也愈发静懒得像只猫儿,赵斋只当背地里做的事无人知晓,他是真料不到,暗处有一双二十岁的眼睛在盯着他。
江玉空行如誓言,他是景越辰手里的剑,景越辰要他指哪个方向他就指哪个方向,要他杀谁他就杀谁,其余的则一概不必理会。学会猿公剑后,江玉空杀过很多人,十四娘说,那是宫主的命令,他不会多言半字,一一办得干净利落,在入主开阳殿之前,没几个人知道他,连景越辰也只是短暂传见过他两次,对语数言而已。
但景越辰是知道他的,因为十四娘说,小江那孩子委实实诚,每回归来复命,总要问上一句“皓月君安好吗?”,初初听来,自然诧异,连十四娘都轻浮戏侃道:“小江使双剑时,轻灵身法赛过姑娘家,我曾疑心他是好男风,瞧上了宫主……哎不要急着变脸,话没说完!再之后,就发现呀,小江是真心重恩重义,不信你赶他走,打死他都不会肯的。”
赵斋必须死,而赵斋死后,开阳殿需要有新主人。
景越辰喜欢自己挑人,自己相中的,用起来才格外踏实顺手,于是他挑中了江玉空,沉默寡静的年轻人,在所有星君面前是生面孔,重要是,他的短剑用得很好,要人命只在眨眼之间,力道和角度拿捏得好时,对方只能在下一刻意识到自身已经是个死人了。
譬如赵斋,挟制手无缚鸡之力的“九州医仙”白连得以逃脱,前一刻还在山门前猖狂大笑:“景越辰,从今后,天高云阔,我不必再受你差遣,如同驱使猪狗一般!”下一刻,眼前瞬影闪过,景越辰身边多了个侧身而立的劲装年轻人,紧接着,赵斋才觉喉间紧凉,他惊慌捂住脖子,清清楚楚看见了景越辰嘴角的笑意:“视人为猪狗,视己亦为猪狗——赵斋,难道我爹不曾教你,做焕真宫的人,切不可自轻自贱?”
入主开阳殿的第一天,江玉空就受了宫主训教:焕真宫之人,不可自轻自贱。
他却依然觉得,任何戒律、训条都是不打紧的,他得放在心头的是,永不背弃皓月君。
玉河中游有个寨子,叫雷公坳,依山傍水,可堪是好地方,受焕真宫庇护,但因寨子建在山坳里,寨外遍布毒草毒花,无生人能进,寨主和善也不与人结仇,所以始终太平,寨主同焕真宫有约定,若遇紧急,会放出烟花讯号,哨塔弟子必能及时发现异常。
那天的烟花讯号响在入夜后……
夜半,年轻的武曲星君赶到了雷公坳,寨中大火熊熊,第一要务是救人和扑火。
没有几个人是活着的。
垮塌的房屋内,湮灭的只是焦尸。
众人被寨中各处鲜血淋漓的尸首所震骇。
统共只救出三个人:两个襁褓中的孩子,因被爹娘保护周全,才死里逃生;一名重伤老妇,可惜她被从火场救出后没多久就断了气。
随即,大护法胤池也赶到了。
大火在山风中狂舞,死灰之地重被燎烧。
有弟子颤声询问:“护法大人,这火……还扑吗?”
胤池急道:“当然要扑!难道放任这场火把整座山烧了吗!”
抬出来的尸首里,武曲认真扫视过,他没有看到与描述中相符的、雷公坳的寨主,问清议事厅和寨主居室的方向,他抢过旁边人拎来救火的水,浑身淋透,冲进了火场。
堂堂武曲星君孤身冒险,自然是不可以的,跟着也有人打湿了衣裳,迅疾进到火场搜救,并把能背出来的尸首都往外背。
江玉空在一间火海深处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名被围困的少女,她高声喊着“救命”,闻讯而来的其他人帮着清理了道路,武曲将少女抱出了火场。
被烟火熏燎得灰头土脸的少女,始终没松开抓紧江玉空衣裳的手。
江玉空焦急:“姑娘,你放手吧,寨主还没有找到,我们不能让他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找到了!找到了!”
一阵手忙脚乱,平地上多了几具尸首。
宫中弟子气喘吁吁跪在地上,指其中一具素服老者的尸身:“这是寨主吧?大护法快认认!”
胤池拧紧眉头:“我不曾见过寨主。”
“什么?”
“有何稀奇?雷公坳建在这种地方,出入要命,我可没来过。”
“那……只能请宫主来认一认了?”
胤池叹口气,坦言:“宫主也未必认得出,也就老宫主过世那年,这位寨主才不辞辛苦出了趟山,前去宫中拜祭了。”
似是被灭族之灾和大火吓傻了的少女,此时才缓过了神来,嚎啕着爬向已死的老者,伏泣哀哭:“阿爹!阿爹……”
所有人被少女这声“阿爹”喊懵了,连大护法胤池都愣住了。
胤池俯下身,细细看过了少女:“你意思,你是寨主的女儿?我听说过你,但我不大记得你的名字了,你……你是叫娜娜?”
“阿依娜!”她两眼泪汪汪,瑟缩望过了胤池,再望定武曲,哽咽哭道,“爹爹是为一伙贼人里应外合所害,他们抢走了寨子里的圣药……”
江玉空问:“你可记得他们的长相?”
阿依娜牙关打颤:“我……我看到他们杀人,怕得躲起来了,没有看清楚……”
胤池默了默,道:“先回去吧,从长计议。”
阿依娜见旁人来拉她,吓得立刻躲到江玉空身后。
江玉空侧过脸:“怎么了?”
阿依娜连连摇头:“那些人混进寨子,分不清……我、我不要别人,我要跟着你!”
她是害怕,怕陌生人里有害她的人。
江玉空为难:“可我腾不开空照看你。”
阿依娜还是摇头,将他胳膊拽得更紧了。
江玉空看看她被泪水和灰迹弄得脏污的脸,心下恻隐,松了口,“这些都是自己人,你不用害怕。”再又抬头吩咐,“你们带阿依娜姑娘回去,禀过皓月君,暂且安顿在我殿上,请十四娘遣侍女照料她,我随后就来。”
胤池道:“夜深了,即便宫主未睡,也先别去搅扰。”
属下敬诺。
江玉空再宽慰了阿依娜几句,劝说她随焕真宫的人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