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靖反问:“瞧这意思,是女儿碍眼了。”
“没有的事。”
“母亲说谎时,连看我也不敢。”
她趋近垂眼品茶的妇人跟前,凄声道:“母亲,我带好了我的佩刀,我是来与您辞行的。可有件事情我想问个明白,我记得,师父带我走时,您是舍不得我的,怎么如今,我好不容易回来,您和爹都不愿与我亲近了呢?是因为,你们有了阿萌?”
危夫人脸色倏变,蓦然叫道:“不与阿萌相干,你切莫伤她!”
危靖愣怔:“阿萌是我小妹,我如何会伤害她?”
“没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危夫人铁青着脸爬起来,她退得远远的,刻意与危靖保持着距离,她痛斥不止,“我早该料到,你出去十年,沾染那些武林人的习气,改不回来了!我心里明白,那夜你归来,衣裳上有萤石粉,去县丞府上装神弄鬼的一定是你!你不仅会这些妖言惑众的手段,更会杀人!是你……是你杀了县丞夫人!”
做过的事,危靖无意否认,只是,她不懂:“这就是母亲疏远我的原因吗?”
“危家是官宦之家,清白之家!”
“师父便是武林中人。既然你们忌讳武林人的习气,当日师父要带走我,你们为何不说一声‘不’?”
危夫人掩面,侧过身去流泪:“你父与玄七真人乃是故交,玄七真人曾赠延年益寿的丹药与你父,我们从开始即以为他不过是善于炼丹的老道……”
她恍惚立着:“可,纵使我会杀人之术,我就没有资格做危家的女儿了吗?”
“官家门庭,何曾留得你这样的祸根!”
……
祸根。这两个字,教危靖懂了,母亲的意思是,你速速去了,莫把刀光剑影的灾事惹到家中来。父母惧怕武林风雨,甚而连骨肉亲情也不顾了。
危靖转身落泪:“好,那我走了,就当我……从未回来过。”
她走过长长的廊,繁复的桥,边走边哭。
师门伤她,家门亦伤她,天地之大,可还有去处吗?
危靖抬袖抹泪。
“靖儿。”
她猝然止步,抬眼,破碎泪光中,望见一个淡淡的人影,仿佛月光一样映在飞扬的纱帘后,寂静的长廊上,空无一人,除了……他。
危琛撩开长垂的薄纱尘帘,温柔雅致的脸上浮着微笑,他走近危靖的跟前来。
危靖从惊茫中回神,连忙转身:“爹娘视我为不祥之人,惜命的话,你最好也离我远些!”
言语尖锐刻薄,带着满腔愤恨,是那样的不近人情。
话音落,她的兄长却笑出了声:“外头流言纷纷,人心惶惶,都在说危家的祖先显了灵,因危家长公子受辱于官衙,那先祖之灵就斩杀了县丞夫人以儆效尤。靖儿,我却知晓,乘夜报复的是你,是你心疼兄长,所以才去教训了那些人。”
兄长的声音,平和且温柔,丝毫没有疏冷和指责的意思。
危靖扭过头:“你不怪我胡来?你不怪我杀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不过是充当了公义的刀。”危琛移足再近一步,扶着她,拿自己的方巾替她拭去了脸上的泪,“靖儿,兄长感谢你,谢你做了兄长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所有的委屈在此刻尽数涌上了危靖的心头,她的泪又落下来,呜咽着投进危琛的怀抱中:“兄长!我以为……爹娘不愿见我,你也是故意躲着我……”
“我一直想见你。”
够了。
有兄长这句话,就足够了。
危靖是能自持的姑娘,她哭了片刻,心绪得以平复,松开拥住兄长的手,她擦了泪,忧心忡忡抬头道:“我听那狗官说,公主她……”
兄长淡笑,轻轻摇头:“宫里不可言说的事情太多了,昌宁成日疯言疯语,其实是为了自保。”
“那你——”
“靖儿,别为兄长担忧。”危琛似乎能一眼窥破她心中的忧虑,他的目光轻柔落在她的身上,“我知道你要走了,或许永远不再回来。记住,这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你不会像我和阿源,我们是被绳索捆住脚的鸟,你不是,你的刀,你的武艺,还有你的心,都是你飞翔的翅膀,勇敢飞出去,不要回头。”
她愈加茫然:“兄长在说什么?”
危琛弯起嘴角,拂开她沾湿在面颊上的发,眼中爱怜而悲戚:“其他人惧怕你,但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只知珍你爱你。可惜兄长能为你做的不多。将来如果有人欺侮你,给了你莫大的伤心和委屈,你绕不开、逃不掉,就学会忘记那些吧。”
莫大的伤心和委屈……
这使得危靖疑心,兄长拥有千里眼,在说着简臻那个混蛋。然而,兄长又怎会知道简臻是谁呢?
危琛对她说:“这些话,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用的。靖儿,你比兄长们自由,那就替我们,去过更加潇洒自在的日子。走吧。”
她擦去脸上残泪,走出好远,回头,兄长还在原地目送她。
短暂的重逢,危琛模糊的样貌,清晰后又逐渐变得模糊了,但他变成了危靖心头更有颜色的身影——兄长整个人的气度,与危家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危家是重重楼阁幽深,而他如山岚,如清风,如每一个危靖熟知的朝暮,他明明平缓沉静得如同湖水,在危靖眼中,却比朝霞暮彩还要绚烂,兄长身上有世间的万丈光芒。
危琛说,她永远是他的妹妹。
皇宫是遥远的。
可能吧,自此一别再无相见的那天。
危靖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兄长离家时的单薄背影,她喃喃笑语道:“在靖儿的记忆里,兄长也永远是那时的清朗少年……尘事几番新,只有兄长,待我如初。”
第59章 七
[破军星君|危靖|割袍|七]
秋夜,荒郊简陋的客栈。
黄泥壁下,堆放着十几大坛的酒。
客栈小二做事麻利,脚下跑得生风,又给危靖打来了两壶土酒,他机灵地扫一眼案头,机灵地推荐道:“唷,客官,这鱼和菜凉了可不好配酒了,厨后有卤好的牛肉出了锅,要不要来一碟?”
窗外夜风中,树叶哗响。
不知不觉,在外兜兜转转已数月。
危靖盯着窗口的方向,搁下喝空的酒杯,从腰间摸了一块碎银抛给小二:“包半斤牛肉,装两囊酒,我带走。”
小二欢欢喜喜应声,转身往厨后跑了。
窗口的位置上,坐了一个青年,危靖注意他,很久了。
那个青年人,根本不像能在荒郊野岭里出现的人,他同危靖的兄长一般,白衣皎皎,身姿如松,有着俊丽的眉眼和优美的形影,坐在窗边,微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身上,古远得有些像画中的人。
他来了有一个时辰了,点了一壶米酒,两样小菜,不怎么上心地、慢慢地吃着,细嚼慢咽,危靖几壶土酒喝完,他的杯中还盛着第二次倒的酒。
常听人说,荒野有山精出没。
危靖晃了晃头,酒气有些往上冲了——两刻钟前又来了一席酒客,三个佩剑之人,点了菜,没点酒,他们也在注意窗边的青年,时不时朝他的方向偷望——山精之言,纯属荒诞,青年腰间的玉佩,当真是价值连城。
“人为财死。”她心中冷笑。
小二从后厨出来,把准备好的酒和卤牛肉送到危靖手边。
这时候,那青年人起身要走了。
小二连忙抢步过去,躬身笑问道:“公子可是要歇了?我们楼上就有干净的客房。”
“不了,赶路要紧。”青年人声音慵雅,语气淡淡的,他拿出一颗圆润的珠子放到小二手上,“临行匆忙,身上只有这个,抵我这一席酒菜。”
是一颗拇指盖那么大的珍珠。
山野之地,粗茶淡饭,值得几个钱?他给的,过于多了,多到,让小二看呆了眼,傻傻站着,也不知殷勤送个客。
可那名青年,没能出得去客栈的大门。
在三把剑直逼青年背后命门之时,危靖拔了刀,双刀齐发,阻断了凶狠的剑势。
一击之后,壁下的大酒坛已经碎了一半,细横梁也断裂砸下来,把木门砸歪了。
小二和柜面后打着瞌睡的掌柜,顷刻都吓得抱头躲起来。
执剑的人高喝:“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敢多管我们兄弟的闲事!”
长刀挽起,危靖看看对面人雪亮的剑身,轻蔑地笑出声:“功夫还不错,可惜……今日遇到的是姑奶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