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平民出身，好不容易爬到今日这个地位，定不会轻易放弃。
这是他的软肋。
李斯果然僵硬了一瞬。
但是很快，他面色恢复如常：“赵府令不必多费口舌了，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此事我不会说出去，就当二位今日没有来过。”
他们要做的勾当，悖逆纲常，一旦实行定会遭天谴。扶苏公子继位，他最多不得重用，却还是能保全自身得以善终的。
二者相较，还是遵照皇帝陛下的之意为好。
赵高与胡亥对视一眼。
还真是小瞧这位丞相大人了，竟要逼得他们使出杀手锏来。
“丞相大人果然品格高尚，胡亥佩服。”
胡亥走近，搭上李斯的肩膀，紧盯着他从容的脸：“只是李大人，可还记得你的师兄韩非？他，是怎么死的？你们的计划为何会出现纰漏？这些，李大人还记得吗？”
这个死去二十年的人再次被提起，李斯大骇。
和先前卫庄的探问不同，这二人今日明显是有备而来。
当年那些事……
“几年前，赵府令受父皇命，重查韩非先生死亡旧案，丞相大人以为自己为何能与此案‘毫无瓜葛’？”胡亥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勾起唇角：“若非赵府令刻意瞒下，丞相大人早就如同阴阳家一般，被灭满门了。”
李斯垂下眼，脑中飞速旋转。
那时赵高就瞒下此事不揭，只怕为的就是今日。
所以从前几年起，他们便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这是一个致命的把柄，被赵高紧捏在手里……
赵高看出他的动摇，继续乘胜追击：“皇帝陛下如今可还在呢。虽说陛下就在这几日了，但李大人当年的勾当若是被陛下知晓……呵，说不定会赐李大人一个为皇帝殉葬的‘荣宠’。
丞相大人做的‘好事’，可说是间接害死了陛下最愧对的韩非。他将此事按了二十年，为的就是今日。
筹码，要在合适的时机展示，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作用。
现在显然就是合适的时机。
李斯最终妥协了。
“你待如何？”
“你我更改遗诏，密令扶苏与蒙恬自尽，手中军权转交给上将军王离。待二人自尽后，拥护十八世子继位。”
赵高的笑容逐渐凶狠，似乎已经预见了扶苏与蒙恬死亡的场景。到时候，朝政都把持在他们手中，岂不妙哉？
始皇之死（四）：死别
李斯深感惊讶，连忙拒绝：“这……何必赐死扶苏公子与蒙恬将军？只拥立十八世子便是……”
矫诏，并害死真正的新皇？实在是太过残忍。
况且扶苏公子的品行大家都有目共睹，断然不会抗旨造/反的。
“他活着，就是对十八世子的威胁，”赵高眯起眼：“而且蒙恬在上郡领兵三十万，黄金火骑兵骁勇善战，他若生出反心，我们如何抵挡？”
扶苏是正统，蒙恬是忠臣。这两个人，决不能留。
胡亥松开手，朝着门外走去：“李大人照做就是了。其余的事情，罗网会处理。”
这个“其余”，就是在场的嬴合、南宫铨，和隐匿在暗处的影密卫了。
刚好，用来给他的剑增些杀气。
嬴政闭着眼，做了一个梦，一个他奢求许久的梦。
那应该是天下初定的时候。
可是在梦里，韩非没有死，青鸾没有离开，他们之间没有闹到那样的地步。就连她哥哥，也做了秦国的将军。
他称帝，又立她为后。
阿媛抱着胖猫在院子里跑，看到他之后直直地扑上来。
“父皇，”阿媛仰着头：“父皇怎么来得这样晚？舅舅和非舅舅早就到了！”
这是朔儿的满月宴。
朔儿的降生提前了许多，生在最好的时候。
他牵着阿媛进去，看到的景象，让他简直不想从这场梦里醒来。
青鸾怀里抱着一个比阿媛还要胖的孩子，韩非的夫人则领着一个和阿媛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在一旁，逗着朔儿。
韩非和卫庄坐在一起饮酒，侃侃而谈。
太后……也还活着，她正牵着一名女子坐在上首。那女子的眉眼，分明是年轻的太后！
她是谁？为何同他母后长得这样像？
“皇兄！”两个少年不知从哪窜了出来。
其中一个捧着个匣子，笑道：“这是二哥差人给小侄儿送回来的贺礼，他还在代郡整兵呢，回不来！”
嬴政细细打量着这两个少年，恍然发现他们一个长得像早故的父皇，一个，像少年时的自己。
是当初被他下令处死的两个孩子吗？为什么嫪毐的孩子会长得像他的父皇？
他不觉得自己一个皇帝，有容下嫪毐孽种的胸襟。所以，他们是母后和父皇的儿子、他的亲弟弟？
他们口中的二哥，应该是成蟜了。
原来他也活着，还受到自己重用……
“政儿，”太后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这几幅画像你瞧瞧，都是给你妹妹挑的夫婿呢！”
原来……是当初早夭的那个妹妹。难怪，她和母后长得那样像。
在这里，一切都变了。
青鸾先挪了过去，对着几幅画像点评。
太后好像很是苦恼，言语中皆在埋怨先皇挑女婿的眼光太高，害得女儿也跟着挑剔，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挑到如意郎君。
“先皇就这一个女儿嘛，”青鸾笑着揶揄：“自然要好好挑的。”
阿媛则抱着胖猫，跑过去找她舅舅。
卫庄熟练地把阿媛抱起来，继续和韩非聊天。
阿媛听他们的聊天很是无趣，便趴在她舅舅的肩头，问舅母今日为何不来。
“你舅母快要给你生妹妹了，不好乱走，在府上安心等着生产呢。”
卫庄的表情很温柔。他应该很想要个女儿吧。
毕竟阿媛这么乖，旁人羡慕也是正常的。
嬴政有些自豪。
韩非却是单手捂着脸：“我这又当舅舅，又当叔叔，很累的！而且，两个身份，送礼还要送两份……”
青鸾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这边，一脸嫌弃：“我还又当姑姑，又当小姨呢。九哥哥你真是的，嫂嫂经营有方家大业大，你还是这般抠门！我听说子房在桑海读书，你连支上好的狼毫笔都舍不得送。”
“呃……”韩非看向揭他老底的妻子方向，又被瞪了回来。
他只好狡辩：“张家的家底深厚，哪里用得着我的接济……”
这边二人还在争论，嬴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人抱拳行礼：“抱歉，有些事情耽搁了。”
是盖聂，那个陪伴他走过最艰难时期的朋友。
“你来晚了，师哥，”卫庄随手扔了支酒杯过去，挑眉道：“先自罚三杯。”
盖聂没办法，取了酒壶，按照他的意思自罚了三杯。
“好了，现在人齐了，”太后笑眯眯地命人收起画像：“开宴吧。”
两个弟弟欢呼一声，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品尝美食；青鸾从哥哥身上接过了阿媛，拉着他的手朝朔儿的方向走去。
“我说请亲朋就够了嘛，”她一脸邀功的表情，紧盯着他：“你看，朔儿这个满月宴是不是很温馨？”
嬴政捏了下她的脸：“是。”
这是一场他奢求许久的梦。
在这里，母亲、爱人、儿女、弟妹、挚友、天下，他都有了。
他不再是那个孤家寡人。
如果可以，他无比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来。
皇帝驾崩的钟声响起，响彻沙丘宫的每一个角落。
赵高带着六剑奴和罗网的顶尖杀手解决了南宫铨等一众影密卫，踏着他们的尸/体进入皇帝的寝殿。
皇帝陛下安静地躺在那里，嘴角还带着笑。
六剑奴拖着那些人的尸/首离开，房间恢复安静。
“陛下，您别怪我……”赵高跪在床榻边，替嬴政盖好被子：“是你们先对不起我的。”
“我父亲因为藏匿你们母子，被赵王赐死，夺爵抄家。妹妹还有和亲的用处，可我呢？”赵高紧攥着拳头，双目赤红：“我从王族贵公子，沦为一个身体残缺的宦官！”
这样的屈辱，是他一辈子的污点，难以洗刷的污点！
妹妹想尽办法打通关系，才送他离开赵国王宫，一路逃到咸阳。
他恨吕不韦，恨赵姬，也恨嬴政。
都是因为他们，他全家遭受这样不公的待遇，他自己被世道如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