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份,其实也可以用药打的。只是对母体伤害极大,一个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朔儿来的不是时候,如果她执意不要这个遗腹子,他也不反对。他怕的是月份太大,她会出什么事……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重新揪起了心。
一个人养孩子是很辛苦的。
“好了,再不走,朕该反悔了,”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叫章邯亲自送你离开。想去哪里你可能还没想好,路上慢慢想。”
去哪儿都好,总比困在她不喜欢的王宫里要好。
青鸾嗯了一声,默默地踏上马车。
刚刚掀起车帘时,嬴政却突然叫住了她。
她回身看过去,恍然惊觉,嬴政真的已经老了。
他以拳抵唇又剧烈咳了两声,因病消瘦不少的身体都在颤抖。他就像蜡烛的最后一截,强撑着燃烧。不知道这一截还能烧多久,但一定没太多的时间了。
“小鸾,”他走近了两步,紧盯着她的脸:“朔儿长大后,你会怎样介绍他的父亲?”
或者说,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
可恨的?残暴的?仁慈的?还是……值得她这二十年时光的。
青鸾摇摇头,她没有想好。或者说,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嬴政。
纵然他有许多不是,不可否认的是,他确是个有着丰功伟绩的皇帝。
结束了纷争,推行了法治天下,使百姓免遭战乱之苦。
可他修筑长城、蜃楼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百姓怨声载道。儒家的儒生将藏书楼失火焚毁算在了他的头上,盛极一时的阴阳家也因他的震怒覆灭……
“你,希望我怎么说?”她问,“我会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朔儿。”
嬴政发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小家”面前,他心中的想法无关国事,无关自己的丰功伟绩,至于她和孩子们有关。
“你可以告诉朔儿,他的父亲,很爱他的母亲,”他的眼圈似乎有些发红,继续道:“也很爱他和他的姐姐。”
他的功绩,朔儿会有自己的看法。
可是这些话他不说,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他只会以为父亲是世人口中那个残暴的帝王。或许,他舅舅还会给他灌输父亲是个借刀杀人“小人”的想法;姬一麟会说,他父亲是把他母亲抢走的无耻之徒……
可他只想让朔儿明白,如果他的父母不相爱,怎么会有他姐姐、再有了他?他的母亲又怎么会生下他?
朔儿和她姐姐一样,是被父母深爱着的。父亲放弃他,是为了让他活得更加自由。
青鸾压下泪意,笑了一下:“我,我会告诉他的。”
在大秦这个帝国,做一个普通人远比做皇子、皇亲幸福。嬴政肯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表现了他的爱。
她也相信朔儿不会贪图那些虚名富贵,也不会怨恨他的父母,剥夺了他出生即拥有的世子身份。
“你相信来世吗?”嬴政问出心中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来世,小鸾,你愿不愿意与我结为夫妻?普通夫妻,我们都是普通人……”
他回顾全程,只觉得问题出在他们的身份上。
他们属于不同的国家,又生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许多事化作鸿沟隔在他们之间。
如果他们可以做普通人,是不是就……
青鸾摇摇头:“我从不相信来世。”
嬴政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受到重击,快要停止跳动了。
“但,如果有来世,”她强行扯出一抹笑容:“我希望你活得轻松一点。”
他活得太累了。
幼时受困异国,少年继位又被架空,自青年夺回权柄后一直在为自己的宏图霸业而忙碌,直到今日。
他这一生都太累了。若非如此,又怎会积劳成疾,早早地接近死亡?
如果真的有来世,她倒是希望嬴政可以做个普通人,无需为这个庞大的帝国操劳。
嬴政的心脏又恢复了常态,他笑了。
看着青鸾坐进马车,撩起车帘朝他挥手。
场景和二十三年前重合。
咸阳城外,她完成了任务,临行时还挖苦他的剑术差……那时她笑得灿烂,无忧无虑的。
现在,她不年轻了,又好像很年轻。
直到马车离开,嬴政才撑不住,生生咳出血来。
隐匿在暗处的南宫铨赶紧扶住他。
嬴政只是摆了摆手,淡然道:“无事,回吧。”
他最放心不下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始皇之死(三):威胁
韩夫人走得离奇,皇帝车驾却在继续东进。
胡亥与赵高偷偷派人去调查过,只查出韩夫人因水土不服动了胎气早产,母子俱损,皇帝陛下派影密卫统领章邯亲自扶棺至骊山皇陵安葬。
这或许是个好消息。
胡亥原本在担心韩夫人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会成为他的威胁,如今威胁不再,父皇更是将章邯派了出去,身边只剩下一个南宫铨,领着一群实力大不如前人、忠诚也大不如前人的影密卫。
父皇的身体,多半是撑不到章邯回来了。
行至沙丘时,嬴政已经病得无法起身。
太医令将东西收回药匣,摇了摇头,只对着众人说了一句:“药石无医”。
听闻太后当初怀着陛下时便因家事琐碎劳心劳力,皇帝陛下生来身体便不大好。后来在巨鹿避难时条件才好了些,连带着回了咸阳多番调养、习武健体身子才逐渐硬朗。
可自霸业初始的二十年来,陛下为了国家政事,身体愈差。直至今日,舟车劳顿加上病情反复,已是真的药石无医了。
嬴合、胡亥、李斯、赵高,连同鲜少在人前露面的南宫铨一直跪侍在榻旁,静等着他的吩咐。
直到天色渐晚,嬴政才悠悠醒来。
他之前服了安神药,休息许久,此时才有力气坐起来吩咐后事。
“赵高,李斯……”
二人紧忙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叩倒在地:“臣在。”
“赵府令,以朕玺印拟诏,立皇长子扶苏为太子,即刻动身返回都城,主持朕之丧仪……”
胡亥伏跪在后面,露出一抹冷笑。
果然,父皇还是将皇位传给了大哥。既然如此,父皇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嬴政又咳了一阵,继续道:“李丞相颁布旨令,昭告天下三十六郡。”
赵高、李斯齐声答是。
“你们两个……”嬴政的目光转向两个儿子,发现嬴合已经哭了出来,泪水浸湿了衣袖。
嬴合尚且如此,他想到了最受他宠爱的阿媛。阿媛知道他的死讯,怕是会更加伤心。
想到阿媛、阿媛母亲,还有阿媛未出世的弟弟或是妹妹,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他叹了口气:“扶苏性格宽厚,定会善待兄弟,你们不必畏惧。兄弟之间当相互帮扶,共兴我大秦……”
嬴政说完这些已经很累了,摆摆手,让他们出去。
自己则在宦官的搀扶下重新躺了下来,闭目养神。
李斯回到房间,准备起草旨令,却在房间内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跪坐在矮桌边,握着皇帝玺印,手指摩挲着印身雕纹。见李斯进来了,才抬起眼笑道:“丞相大人真是叫我好等。”
“赵府令有何大事,不经通传便私自闯入,”李斯面带不虞,眉头逐渐拧紧:“实在失礼。”
胡亥从屏风后走出,负手盯着他:“自然是有要事。”
李斯只觉得在胡亥的注视下背脊发凉,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
掌管玺印的重臣,深受皇帝喜爱的皇子……分明是想……
“看来李大人已经猜到我想说的话了?”赵高放下玺印,站起身来:“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简单。”
“不可能!”李斯一拂衣袖,断然回绝。
太子之位已然定下,皇帝陛下所托,他岂敢违背?
何况扶苏公子主张仁政治国,颇有才能,继位名正言顺。
赵高却是将他的想法看了个清楚。
“扶苏公子虽善,可是李大人您的才能、谋略、功勋、人缘以及新皇的信任,哪一点比得上内史蒙恬大人呢?”他惋惜地摊开手:“届时,丞相之位便要由蒙恬来坐了吧。真是可惜啊。”
现任丞相李斯的主张严苛,与扶苏的主张背道而驰。这样的丞相,怎么会再历一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