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带着她出去巡游。
帝国的山川、河流、海洋，都去过了，不知道这次他又要去哪儿。
“向东巡游，看看吧。天下都是朕的，哪里都可以。楚地、越地都还没怎么去过……”
他的身体这个样子，心里隐约有了想法。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游了，再之后，他的身体恐怕难以支撑长途的巡游……
“那，你定吧，”青鸾闭上眼，安心答道：“我跟着你走就是了。”
最好这次东巡之后他能服老。总觉得自己还是年轻人，拼着老命操劳。
君王不都是很惜命的吗？怎么到他这像是巴不得自己快点上路才好……
但这次东巡，出了一点变故。
刚到楚国旧地的时候，青鸾再次诊出了有孕。
这个嬴政想了好久的孩子，在路上突然出现。其实他早就不强求了，若是有缘，孩子会有的。只是没想到年近半百之时，这孩子突然来了……
“要不，你继续东进吧？”青鸾抚着平坦的肚子，有些担忧：“带着我会耽误行程。”
她心里没什么底。
她岁数也不小了，身体没有年轻时好，加上旅途奔波，怕这胎坐不稳。
这个意外打得人措手不及。
“你要回咸阳去吗？”嬴政还是不太舍得，紧握着她的手：“这可能是……朕最后一次带你远游了。”
马车经过改良后行驶得很平稳，只要不疾行，应当不会颠簸。
在马车稳如平地的条件下，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完成这次巡游。
“我……”青鸾犹豫片刻，最终答道：“跟着你吧。这地方离咸阳也远，回去不大容易，倒不如跟着你走了。”
有太医令在呢，大不了她走得慢一些，嬴政想等，再等她就是了。
帝王车驾自咸阳而出，南下，东进。他们到邯郸的时候，已经入夏了。
邯郸是邯郸郡的治所，也是从前赵国的都城。先前的格局还在，是个繁华的城市，与帝国建立前的咸阳颇为相似。
可是……这也是嬴政幼时经受苦难的地方。
自从到了邯郸，嬴政的情绪明显不大好。青鸾捧着肚子不知该如何劝，好在中车府令赵高也在。
“陛下可是想起往事了？”赵高跪侍着替嬴政倒茶。
胡亥两年前便娶了王瑶，与王家关系更加密切。加上接任掩日，替帝国效力，更受嬴政喜爱。这次东巡，嬴政还特意带上了胡亥和嬴合两个最小的孩子。
此时胡亥明显比他的十七哥哥更加贴心，顺着赵高的话头，问起父皇与祖父祖母当年在邯郸的事。
他眼中满是单纯的好奇，心中却在感叹自己的聪慧。
人老了，自然是念旧的。否则，父皇为何会再特意到邯郸走这一遭。
放在从前，先皇与太后都是不可提的禁忌。
今日嬴政竟是耐心地讲了一段他父母谋生计之事，还讲了后来在巨鹿赵高家避难的事。
赵高笑着附和：“陛下离开邯郸那日，曾对臣说，日后若是愿意为陛下效力，可到咸阳投奔……”
“你很聪明，”嬴政有些感慨，随手赏了赵高一碟子精致糕点：“朕当时刚刚亲政，根基未稳，又受吕不韦挟制。你便投去了他的门下，暗中与朕联络。”
这一蛰伏，就是三年。
期间，他也担心过赵高会否转而为吕不韦效力。毕竟吕不韦把持着朝政，权倾朝野，怎么看都比他一个年轻君主值的付出。
好在赵高并没有。
可是当初助他铲除吕不韦的人……流沙的弄玉刺杀姬无夜失败服毒自尽，小鸾“自焚”而死才刚回来几年，王翦将军年迈病逝，昌平君兄弟反秦复楚，阴阳家暗生异心被灭门，盖聂为了一个孩子甘愿背叛流亡……
最终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赵高。
赵高恭敬地接过盘子，轻声道：“臣自幼便看得出，陛下将是位开创新盛世的帝王。”
嬴合暗中翻了个白眼：真能骗父皇，说得自己多厉害一样！
谁知嬴政对这话很受用。
几人又闲聊许多，青鸾便默默地听着。直到时辰不早了，嬴政才把人打发回去休息。
始皇之死（二）：生离
这天夜里，青鸾被嬴政叫醒。
嬴政替她穿好衣服，然后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城。
夏夜的星空亮晶晶的，这让嬴政想到了自己儿时。除了家中银钱方面，都是无忧无虑的。他最喜欢躺在院子里父亲给他做的小椅子上，躺着看星星。
“怎么了？”青鸾察觉到他的反常，仰头看过去。
他一直在盯着她。
尽管年纪大了，眼睛有些浑浊，她却还是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
“你先前说，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对吗？”嬴政问。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大概是阿媛刚出生那会儿，她偶然提起的。
青鸾有片刻的错愕，而后笑道：“对，你记得很清楚啊……”
嬴政这次停下脚步。
他朝着身后做了个手势，很快，章邯带着影密卫牵了辆普通的马车出来。
什么……意思？
察觉到她的疑惑，嬴政想要出声解释，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像是要咳断气了一样。
青鸾急忙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嬴政很快压下喉中的不适，紧拉着她的手。
片刻的安静后，他终于下定决心。
“你走吧……”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孩子一天天长大，她的腹部也一点点隆起。到现在，已经六个月了。
他很想陪着孩子长大，陪她生产。
可是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到此时，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命回咸阳去。
孩子出生，他应该也无法亲眼看到。
或许，是他从前太相信自己的身体了。他以为自己起码还能再活个十年，所以自私地让她怀了孩子，还拖得这么久……
她是喜欢自由的，但是他死了，孩子还没出生。根据祖制，她必须要迁去行宫居住，并把孩子抚养成人。等孩子成家后，才可以跟着离开。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十几年后，她已是个老妇人。
他答应过，等他死了就放她走的。可惜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月份小一点，可以服药打掉。现在，只能生下来。
他思来想去，只好趁着他还活着，亲自送他们母子走。
青鸾愣住：“走？去哪儿？”
“朕会宣布你早产，母子俱亡，你就恢复自由了，”嬴政心痛的在滴血，却还是继续道：“可以去找阿媛，可以找你哥哥，或者……找他。”
没了身份的束缚，她可以好好过普通人的生活。
阿媛孝顺，绝不会不认母亲和弟妹。颍川郡守、新郑县守的人都是他亲自挑的，甚至连未来三任的人选都挑好了，皆是忠心又懂得变通之辈。阿媛所在的新郑并非治所，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公主，日子会过得很轻松。
扶苏心软主张仁政，更加不用担心新帝登基后她们的生活。
她哥哥看似无情，其实心很软，哪怕孩子是他的也会善待。至于姬一麟……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此人确实可以多陪她许多年。
青鸾恍然发觉，后面的路，他都铺好了。
“你不是说……”她有些恐惧地扶着肚子：“可你还活着啊，为什么要送我们走？”
只有一种解释——他活不了多久了。
这个想法令她的心情瞬间沉重。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早早安排好后事。
嬴政真的要死了吗？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他的帝国才刚刚成熟，还没到离开他的时候……
眼泪不争气地涌出，她垂下眼。
嬴政的喉咙也很是干涩，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唾液：“朕，没多少日子了。”
青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草丛里的蛐蛐在叫，二人却是相对无言。
“孩子的名字，我取好了……”
他搂着她，轻轻抬手覆上她隆起的腹部。孩子似乎有所感应，连踢了两脚。
“叫朔儿吧，”嬴政的神情很温柔：“朔，有北方之意。他和他的父亲，分离在北方。”
“好，”青鸾擦干眼泪：“我记得了。”
沉吟了片刻，嬴政突然问：“你会把他生下来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