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兰山庄度过的那个夜晚，是我和嬴政和解的夜晚。
他总是端着的，哪怕是我刚到秦宫，或者假扮芈涟入宫的时候，他都是端着的。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令人望而生畏。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说了很多。
其实那些话他不说，我也猜得到大半。说出来，只是让我更加确定内心的想法罢了。
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或许是房间许久没人住了，灰尘让人头脑发昏；又或许是先前的承诺在，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好好过日子。
他也答应我，等他……再安排我回新郑，和阿媛夫妇生活，安享晚年。
我不知道还要等几十年，可是这样的安稳生活，我竟也有了期待。
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
我们默契地没有提哥哥和反叛势力，但是我知道，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们只在新郑停留了一晚，第二日，东巡的队伍便出发了。
在离开新郑、继续东进的路上，车队遭到了暗算。
一把从天而降的重锤砸破了马车的棚顶，若非我反应快凝冰将之架住，怕是要当场脑浆迸裂了……
是谁要杀我？
在我思考的时候，嬴政已经从胡亥的马车中下来，紧抓着我的手，问我有没有事。
从新郑再次启程后，胡亥就自己乘了马车，而我和嬴政同乘一辆。
今日嬴政也该在马车中的。只是他在阳武驿站时考核胡亥的课业，不太满意，便亲自坐到胡亥的马车中教去了……
那些人的目标，不是我。
我靠在嬴政怀里，紧搂着他、不让他走。
因为我看到了林中的一个人。
张良。
嬴政派出搜查的人无功而返，只能根据那把重锤推断出刺客是墨家叛逆大铁锤。
至于张良，他没有暴露踪迹。
其实我也猜到了。
他们能够精准地找到马车刺杀，东巡队伍中一定有内鬼。而且内鬼会帮着张良他们逃跑，并帮他们抹去停留的痕迹。
毕竟一旦刺客被抓，内鬼也有很大的暴露风险。
因为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嬴政下令加快东巡的进程，想要早日回到安全的咸阳去。
糟心的事还没有结束。
蜃楼无功而返，嬴政“长生不老”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咸阳后，我们确实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阿媛成婚的第二年便诊出了有孕，我也要做外祖母了。
想想我还年轻呢，竟是要做外祖母了！倒是哥哥，好像，还没当爹……
嬴政也提过几次再生一个，但是我一直怀不上。
我觉得是他年纪大了。
后来，阿媛生了个儿子。嬴政思来想去，亲自取了个“敕”作为外孙的名字。
“敕”这个字不能乱用，象征皇帝任命之意。由此可见嬴政对我们外孙的疼爱，和寄予厚望。
王敕是个大胖小子，比他母亲小时候都要胖。过年的时候阿媛一家回了咸阳，那小子着实可爱，聪明又惹人喜欢，王夫人更是送了很多好东西给他……
有了可爱外孙的激励，嬴政依旧不服老，还想着再生一个。不过，我依旧没怀上。
南宫铨亲自领命重新调查，最终配合罗网，查出了当年九哥哥的死亡真相。
秦国确有内鬼。除了昌平君，还有阴阳家的东皇太一。
当初那个朝九哥哥施咒的“叛徒”，就是他的女儿。一切都是一个阴谋，包括当年对我哥哥的诬告。
阴阳家的图谋，是获得苍龙七宿。他们与昌平君、韩宇合作，联手害死了险些查出秦国隐患的韩非。
赵高在查案断狱这事上确实厉害，几番追查之下，查到了昌平君与燕丹亦有勾结。
那场差点要了嬴政性命的刺杀，也是昌平君的阴谋。
昌平君反叛后，他在秦国的实力就已经遭到了清洗，余党全部被夷三族。所以现在的嬴政想要释放怒火，只有朝着阴阳家去了。
罗网将阴阳家的府邸包围得水泄不通，东皇太一见形势不好，先一步自断经脉而死，免了生受折磨。
群龙无首，阴阳家地位最尊崇的便是东君焱妃。那女人冲破东皇太一囚/禁她的牢笼，而后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根本没有仙药。
什么蜃楼、什么出海，都是谎言。阴阳家只是借此远赴海上，趁这段时间解开幻音宝盒，获得苍龙七宿最后一份秘密罢了。
原本云中君要呈上的“仙药”，是用药物傀儡炼化的。
那种药服多了，嬴政会逐渐失去意识，最终受阴阳家把控，成为新的傀儡。
好在有人毁坏了炼丹炉，终止了这个可怕的计划。
嬴政震怒，命军队将阴阳家上下除焱妃外，尽数押往咸阳城郊活埋。
高阶护法和长老，多在冲突中被诛杀。听闻那是场很血腥的冲突，嬴政折了不少人。
也有一个例外——新任的少司命。她是道家天宗派到阴阳家潜伏多年的弟子，受前任掌门赤松子之命，意图寻找回道家百余年前丢失的苍龙七宿。
道家晓梦早在几年前，便在太乙山决斗中胜出，击败逍遥子，重新将分裂的天、人二宗合并。说是合并，其实是将人宗屠/戮个干净。这位铁血手腕的女掌门，嬴政很欣赏，便免了少司命的死罪，让她把人带回去好生管教。
苍龙七宿，则不该他们染指。晓梦便道了谢，带着少司命返回自人宗手上夺回的太行山圣地。
至于焱妃，她告发有功，嬴政许了她全尸，送到墨家机关城附近和燕丹合葬。
最终，阴阳家上下四百六十余人，就这样没了。
嬴政不再想着长生不老，也认命似的蓄起了胡须。
他从前总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想着永葆青春。这会儿希望彻底破灭，才蓄气符合自己年龄的短须。
我哥哥当年被害全然是被污蔑，嬴政说不上内疚，不好意思面对曾经“听风就是雨”的自己倒是有的。
流沙不再被搜查，连带着墨家那些叛逆的搜查也松懈了点。
仅仅是一点。
始皇之死（一）：征兆
三年后，咸阳宫。
皇帝陛下依旧在批阅文书。目光锐利，手上的动作也不曾停下，应该是在写手令斥骂上书的官员呢。
青鸾则坐在一旁的小桌上读闲书，陪着他。她却是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地抬起头看过去。
他已经老了。国事操劳，眼角添了皱纹，鬓角也开始发白。
整个帝国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肩上，他却依然挺着脊背，抗下所有的担子。
安静的房间内传来两声轻咳。嬴政的身体这两年似乎不大好了，太医令说是积劳成疾，可他不以为意，还和从前一样忙于政事。
“可以了……”青鸾拧着眉头把他手中狼毫笔取走：“该休息了。”
她不敢干涉政事，只能瞧着时间差不多了把他撵回去休息。
其实要她说，该把扶苏召回来替他分担的。嬴政却坚持让扶苏继续留在上郡历练——他在当地的推行的仁政刚刚有起色，替边关百姓谋了不少生计，这个时候召他回来不好。
何况皇长子召回咸阳，外人会如何想？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这几年叛逆势力才消停了些，若是被他们找到机会，又要兴风作浪。
左右他现在还撑得下去。
嬴政点头，却又伸手去取笔：“最后一卷，批完这卷朕就回去休息。”
“不行，太医令说了你要好好休息的，你如果……”
“好好好，”嬴政无奈，只好搂着她朝寝殿走：“回去休息了。”
他还是很怕唠叨的。
又或许世上，只剩她一个可以管住他的人了。幼时，还有父母会管他。
人老了，总是怀念从前的事……
夜里，二人同躺在床榻上，青鸾还是窝在他怀里，揪他胡子作为惩罚。
今天又没有爱惜自己身体。
他们已经和解了，青鸾也不希望他过早地离开。毕竟过年的时候阿媛一家回来，那样的日子还是很幸福的。
嬴政盯着她的脸，感叹老天真是不公。她几乎没有变化，一如十几年前离开他时的模样。
她还年轻，他却老了。
“小鸾，”他把人搂紧，低声道：“再带你去巡游，好不好？”
青鸾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