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收拾的很干净,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在窗边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头发简单地用木簪挽起。
青鸾抱着膝盖蜷坐在角落,手里还拿着上次卫庄寄来的小玩具。
察觉到有人来了,她不耐地看过去。
是一个没见过的宫女。
“谁让你进来的?”她冷冷地挪开眼:“出去。”
姬一麟看清了,她比之前瘦了不少。明明上次,她过得还很好,眼中全是光。
现在却……
他将托盘放在一边,朝着她走过去,同时撤去易容。
“你……”青鸾瞪大了眼。
“发生了什么?”姬一麟蹲在她面前,想要抱抱她,又局促地收回了手:“为什么秦王要把你困在宫里?”
青鸾不答,而是反问:“你怎么来了?”
她以为,从出关的那一刻开始,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
可是现在他又出现了,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
在她的生活陷入黑暗时,他又像幼时那样,突然出现,给她带来虚无的希望。
“你哥让我来的,”姬一麟叹了口气:“他说,如果秦王对你不好,就让我把你带回去。”
原来是这样。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青鸾泣不成声。
哥哥一直在想着她,怕她受欺负,还安排了姬一麟来保护她。可是她回馈给哥哥的,只有受人掣肘和牢狱之灾。
姬一麟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
就这一次,他想。
“哥哥被抓了,”青鸾看着他,哽咽道:“嬴政胁迫韩王将哥哥关入牢狱,韩王多半又以我为要挟,逼哥哥入狱……”
哥哥入狱已经一段时间,他定是吃了不少苦。
“我那天想带着阿媛一起逃出宫的,可是嬴政他猜到了。他带着人在宫门拦截我,还用了火,我出不去……”
姬一麟闻言,拳头攥得死紧。
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劝什么呢?嬴政已经开始软禁她,还要她为了韩国百姓再牺牲一次、留在这宫中受罪吗?
“青鸾,我带你走,”他下定决心,坚定道:“我想办法撤掉那些火盆,或者等下了雨,我们找机会离开!”
这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一个弥补他从前犯下过错的机会。
青鸾却只是摇头,否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灭掉火,风险太大。也许他灭了火,还没等到她出去,就被闻讯而来的禁卫军解决掉。
下雨天离开就更难了。嬴政现在还只是让人看着火盆,没有命禁卫军将梁山宫包围。若是下雨了,嬴政一定会严防她逃走,在梁山宫附近增派兵力,甚至是影密卫。
“我走不掉的,”她擦干眼泪,看向姬一麟的眼中满是乞求:“你回去吧,我求求你,想办法把我哥哥救出来……”
他那么厉害,会幻化成各种模样,一定有办法把哥哥救出来的。
“那你呢?你怎么办?”姬一麟担忧地问:“你哥逃了,嬴政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青鸾笑了:“这不重要。大不了,我带着阿媛一起死……”
哥哥尚未脱险,她不敢死也不能死。
一旦哥哥逃脱牢狱,她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让嬴政故技重施,用她来威胁哥哥。
“你回去后一定要告诉我哥哥,别管我。”
姬一麟只好应下,再次幻化成辞凤的样子站起身:“放心吧,我想办法救你哥哥出来。青鸾,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求你多撑一段日子,好不好?我们还会想办法,把你也救出来。”
就当,全了他赎罪的想法。
寒梦(一):地狱
嘉鱼殿。
红莲握着酒杯,伏在妆台上哭泣。
酒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她好像喝醉了,头脑越发昏沉。
她日日都去求父王,求父王放了他。可父王根本不松口,不理会她的苦苦哀求。
哪怕自从大将军入狱后,军队已经是一盘散沙。秦军自南阳出兵,前线将士节节败退,父王依旧不肯放了他。
一向尊敬父王的红莲,第一次萌生了异样的想法。
她的父王,是愚蠢的。
亲手将能够改变韩国积弱现状的大将军关进牢狱,秦军来犯,韩国军队根本无法抵抗。百姓人心惶惶,即将被灭国的留言四起……
时至今日,愚蠢的父王依旧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的妆台上堆满了各种珠宝首饰,她从前是最爱打扮的。
可是现在她不禁在想,这样的生活、公主的尊荣,还能维持多久?
等到秦军打到新郑来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亡国公主。可能会被押上囚车,和她的父王一起,被押到秦国……
紫女躲过禁卫军,来到嘉鱼殿,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寝殿。
“红莲。”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红莲撑着身体,扭头去看。
“嫂嫂……”她仿佛看到了希望:“是不是,有办法了?”
一定有办法的,嫂嫂那么聪明,流沙又有许多能人异士,一定有办法把他救出来的。
紫女嗯了一声:“可是这个办法,对你而言或许会很残忍。红莲,你愿不愿意坠入更可怕、更黑暗的地狱?”
“地狱?”
“是的,”紫女不忍地摇了摇头:“会让你惹怒你的父王,可能,还会令你被剥夺公主身份,从此沦为平民百姓。”
对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受尽宠爱的公主而言,那样平凡庸碌的生活,无疑是黑暗的地狱。
她要学会自己想办法,在这个乱世生存。
“我不怕,”红莲坐直身体,拭去眼泪:“只要能救出他,我什么都不怕。”
“好,”紫女将她手里的酒杯放在妆台上摆好,神情轻松了不少:“麟儿回来了,我们去紫兰山庄详谈。”
嬴政独自一人上了鸾凤台,没有让人跟随。
他推开寝殿门,发现青鸾依旧缩在窗边的角落里。
辛凭他们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有时夜里甚至蜷在那里睡。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像是被人抽掉了魂儿一样。
他单手拎着食盒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不好好吃饭?”
膳房整日变着法地做花样菜式,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差不多一日下来,才吃两块糕点。
“这是你从前最爱的鸡丝粥,”嬴政取出食盒中的热粥,用勺子舀了一口,递到她唇边:“喝一点吧。”
青鸾看都不看,扬手直接将那碗粥打翻。
粥撒了一地,碗也摔碎了。
何必呢,时至今日还在惺惺作态。
“你打算关我多久?”她瞥了嬴政难堪的表情一眼,有些想笑:“五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嬴政收回手,随意将勺子扔到一边。
“只要你保证,永远不想着离开,寡人现在就命人撤去那些火盆。”
真是可笑。
明明罪魁祸首是他的野心,到头来却要别人承受痛苦。
青鸾又开始痛恨自己的软弱。
她可以趁现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出其不意地杀了他。可是不得不承认,他的抱负、他想开创的那个盛世,除了他没人能做到。
百姓能否免受战乱之苦、从此安居乐业,恐怕只有他了。
征战山东六国、扫平天下是一个几百年前不曾出现过的景象,也是一个血/腥痛苦的过程。
可是只要挨过这个过程,后面的盛世伟业,足以抵消困苦。
“我救了你,”她闭上双眼,压抑感再次从心底腾起:“你却这般对我,恩将仇报……”
这,也是一种背叛吧。她当初拼了命护着他,换来的是他早已拥有阴阳家势力的消息。那时东皇太一漆黑的面罩,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
现在这个为她而命名的鸾凤台和梁山宫外的火盆,则像一个囚笼,将她折断翅膀关在这里。
嬴政不想再说这些了。他少年时养过一只小鸟,那只鸟不听话,他就将它关在笼子里,也不给它什么吃的,日子久了,它就听话了。
可是后来他也猎到过一只鹰,用了同样的办法,最终那只鹰却活活地把自己饿死。
他以为她是那只小鸟,但种种行为都表示,她其实是那只鹰。
“今天是你生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锦帛包裹着的翠玉,塞进她手里:“本来想好好办一场的……”